第二章 少女 第十四节(第3/7页)

那是一栋三层高的楼房,外墙长满了爬山虎,早春时节,叶子还没长出来,只有灰黑色的茎,很不好看。进去是一道深深的走廊,两侧办公室的门都关着,没有窗,四下里寂静无声。大门口停着不少自行车,宝珠说楼里还是有人的,只是他们不常出来。走廊阴暗,楼梯拐角处的小窗照进来一束光,时常会有一只花猫蹲在那里晒太阳。

这是一个需要蹑手蹑脚才能走进去的地方,甚至连猫都不能惊动。宝珠带我上楼梯,她说三楼倒是真的没人了,房间都空着,广播台就在这儿。她仍然压低了声音讲话,不然走廊里会有回声。

在任何年代,广播台都是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它大致代表着宣传的职能,向所有人喊话的权力,哪怕只是播放几首流行歌曲,此种权力依然弥漫在屋子里,使之神秘庄严。屋子分成两间,外间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课桌,另一边靠墙处有一张床,值班时睡的;里间则是一堆器材,银色的麦克风孤零零地竖在桌子中央。

我站到窗口往外看,高大的水杉树挡在眼前,过滤了一层景物,戴城大学著名的钟楼就在不远处。我问宝珠,这儿能抽烟吗。宝珠说可以,不会有人进来。每个星期四的中午和晚上,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我就在这间屋子里抽烟。那时我觉得生活单调、混乱,同时又在其中找到了规律,一部分时间去炸鸡店打工,一部分时间来陪宝珠,剩下的是回家睡觉。宝珠看起来很像是我的女朋友,有时候,我觉得有她在身边真是不错。

我曾经在广播台看着她做节目,傍晚的云在窗外渐渐浓重、沉落,一些去食堂打饭的学生走过窗下,音乐经过扩音器从很遥远的地方返回来。她对着麦克风说了些什么,我全都听不到,而那返回的声音同样微渺难循。

有一天她做完节目,对我说:“路小路,你不记得幼儿园时候的事情了吗?”

“不记得了,很重要吗?”

“忘记了就不重要了。”

“但你还是记得,对吧?”我说,“说给我听听吧。”

宝珠说,那也不是件很要紧的事,理当忘记掉。她坐在我对面,要了我一根烟,抽了两口。根据她的回忆,那应该是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某个中午她独自离开了幼儿园,来到学校的操场上,她肯定是溜出去的。学校里没什么人,她沿着一条小路往深处走,两旁是竹子,后来她知道那种竹子叫凤尾竹,她走了很久,一回头发现身后的路已经没有了,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小时候很孤僻,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在戴城,平时都是外婆接她上下学。女孩要是没有爸爸,就会变得怪怪的。

我一阵伤感,问:“后来你找到路了吗?”

她说,起初只是茫然,后来害怕了,一个人蹲在竹林里哭了会儿,觉得自己快要被坏人拐走了。这时从竹林里钻出来一个人,抱着一根笋,他的个头比笋高不了太多。

宝珠说:“那个人就是你。”

我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我倒是挺爱吃笋的,和蹄一起熬成汤的那种。我说:“后来呢?”

后来,这小子走过去安慰了她一下,具体说了些什么她也忘了,反正很温柔啦。她当时对那根笋特别好奇,觉得他能去竹林里拔笋是件很英勇的事。她说想回幼儿园,但那小子抱着笋说,这会儿还不能走,得等他叔叔和他女朋友出来。

“什么?”我大喊起来。

宝珠说,过了一会儿,只见两个面红耳赤的青年从竹林里钻了出来,她记得男青年长得特别瘦,眼角耷拉着,牙齿全黄。我点点头,宝珠没记错,我叔叔就是那个倒霉样子,当时他是知青,刚从二十里地外最穷的乡下调回来,无业,而且有个已婚的女朋友这件事在我家族里被嘲笑了十几年,至今他还没结婚。如此看来,抱笋的熊孩子确实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