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九节(第3/4页)

紧接着,热点追踪里报道了上海孤儿院的一则故事:一个女青年认养了孤儿(她未婚,没有领养的权利),孩子四岁左右,会喊她妈妈,在电视上她们表现得非常愉快,非常平淡,新闻本身也很克制,并无太多煽情之处。唯其如此,才令人感到这是普通人的情感。我挠着狗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老杨:“你还打算认养孤儿吗?”

“等我攒点儿钱。”老杨点头说。

“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小苏问。

我说:“别提了,这是他的夙愿。每一次遇到孤儿,他都几乎被搞死。他一直想搞一把大的。”

那时是冬天,农药销售淡季,新疆和东北都不必去,只需讨债即可。一星期以后老杨从划水县回来,在小苏家里破口大骂,主要是骂朱康这个矬逼。

销售员每人每天有十五元的差旅费,很微薄的津贴。住的旅馆也有要求,不能住单间。那个年代,旅馆是按床铺计费的,两三个人住一间的情况很普遍,彼此素不相识。较理想的情况是两个销售员一起出去,住一个双人房,这样就等于是个包间了,既安全也有照应。但是朱康为了省钱,带着老杨睡进了一个有二十人的大间,这可是县城的通铺,什么滋味自己知道。两天睡下来,老杨就觉得身上不对了,有跳蚤。他虽不是娇生惯养,这二十多年也没尝过跳蚤的滋味,赶紧去账台投诉,账台给了他一包六六粉,让他自己处理。老杨知道六六粉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像爽身粉一样往身上扑的,就对朱康说换个地方住吧。朱康告诉老杨,这笔欠债肯定是要不回来了,假如身上不长跳蚤,下回包部长还得让他们来讨债,一直他妈的讨到春节,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带着跳蚤回厂,最好把跳蚤往包部长身上扔,下回就清闲了。老杨听了,觉得朱康不是人,是猪。

朱康有个很糟糕的习惯,喜欢自称是老杨的师傅,还不给叫朱师傅,因为谐音像猪,非要叫康师傅才过瘾。出差在外,朱康也是常年吃康师傅方便面,身上一股香辣味。老杨不太爱吃这个,路小娟曾经告诉他,方便面不能多吃,她们医学院女生做过实验,喂野猫吃方便面,吃了一学期,猫毛全都掉光了,可见方便面有多可怕。老杨看着朱康三十岁微秃的额头,把路小娟的话讲了一遍,朱康无所谓,老杨就撂下他独自跑到饭馆里吃东西。过了一会儿朱康来了,跟着一起吃,吃完了由老杨买单。

老杨说:“朱康,我要住到好点的旅馆去。跳蚤我已经养在玻璃瓶里了,你可以把它带回去送给包部长。”

县城很小,和戴城相比自然显得落后而破败,白天还能产生一些优越感,到了夜里简直没什么可看的,乏味得令人想睡。老杨住在干净旅馆的双人房间里,对面的床铺空着,祈祷这一晚不要再有人入住,他就等于是包间了。夜里坐在床上,觉得身上还是很痒,去洗澡间用半热半凉的水把自己冲洗一番,穿着短裤跑回房间往被子里一钻,心想明天怎么办?对一个城里人来说,身上有跳蚤是件非常羞辱的事情,但是总不能把衣服烧了。这么熬了一夜,第二天去找朱康,他不在,旅馆说他退房了。杨迟又去讨债,发现朱康也没来,心里有点起疑,这王八蛋究竟去哪儿了呢?两天之后,他打电话到厂里汇报情况,包部长骂道:“朱康昨天就回来了,你还在划水县玩什么?”老杨想,果然着了朱康的道。买了一张汽车票赶回戴城,先到农药新村,身上倒是不痒了,但他爸爸一听跳蚤的事情,二话没说,把他的衣服全都扔到了垃圾筒里。

戴城的人们不能容忍跳蚤。在我和杨迟的小学时代,曾经看到一个头上长虱子的女生被老师驱逐出教室,勒令剪去辫子,在操场上用篦子梳头,然而她似乎还是不能弄干净自己,就直接退学了。我一直记得她自卑而痛苦的眼神,以及老师们过于夸张的恐慌。我们穷,但是还有尊严的底限,这就是身上不能有跳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