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八节(第4/6页)

很难说我讨厌狗,我只是不习惯有个贴着地乱跑的活物在我脚边打转。我说:“小苏,你好闲情,一个人住着,养狗解闷。”

小苏说:“这是我表姐的狗,她怀孕了不能养宠物,让我代管的。”

老杨说:“这狗可淫荡呢,看我来弄它。”他蹲下,用一根手指挠了挠狗的胳肢窝。狗立刻躺下,翻转身体,露出肉色的肚子,四肢弯曲,舌头伸出来,用一种无比期盼的眼神看着老杨。京叭的长相本来就有点像人类,见此情景我大笑起来。老杨不再逗狗,站直了身子。狗有点纳闷了,心想你丫到底是挠还是不挠啊,老子都翻过来了。等了片刻,觉得老杨不打算真挠它,就趴过身体,无聊地晃着脑袋。老杨又蹲下了,狗喜出望外,立即恢复刚才的姿势和神态。老杨又站了起来。我说:“这狗好不容易才练了点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被你搞糊涂了。”这时老杨点起香烟,嘬了一大口,把烟往狗脸上喷去。狗翻过身子撒腿就跑。老杨遗憾地对它说:“学会抽烟多好呢。”

小苏说:“这狗是我表姐从人家手里救下来的,小时候被人用烟头烫过,看见香烟就害怕。”我说:“这也是条件反射啊。”老杨对狗说:“那我不吓唬你了,来,我挠挠你。真挠。”但是烟头的恐惧显然比挠痒的舒服更甚,任何抚摸都不能与生命中的烙印相提并论,狗缩在柜子底下不肯出来了。

我说:“狗有名字吗?”

小苏说:“没有。你给取一个?”

“我才懒得给狗取名字呢。”

京叭这种狗,又不能看门,又不能吃,就是养着玩的。戴城的人们不太理解这种娱乐,觉得只有过去的资产阶级阔太太才干这个,问题是改革开放也十几年了,再骂别人是资产阶级显得十分落后,不知道该怎么恨。养狗的人也等于是重新学习做贵族,那会儿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正经的狗粮,也没有宠物医院之类的,人们甚至不知道遛狗,不高兴花钱办狗证,不打预防针。说白了,都是胡养,养死的不在少数。有懂行的人,出去遛狗了,被打狗队弄死或者缴获——不遛也罢。

小苏本人并不热爱宠物,纯粹是因为住了表姐的房子,才给她带狗。每天早晨醒过来,头一件事就是把狗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找地方大小便(狗能学会大小便,就好像人类考上了本科),小苏饿着肚子坐在煤气炉前面,用一个不锈钢饭盒给狗做饭,通常是些猪下水,也有肉酱,加点米饭。狗食很香,小苏又困又饿,恨不得也捞一勺吃。等到这些都干完了,他就骑上自行车去农药厂,中途吃根油条,任由狗在家里寂寞徘徊。晚上回家,狗食必然吃光,狗饿得乱窜,头一件事还是为它做饭,其次是打扫排泄物,然后才轮到他自己进食。遛狗这种事就免了。长期不遛的狗按说会有精神病,狂躁或怯懦,但小苏的狗看起来马马虎虎,还算健康,在我们的手指下露出淫荡的姿态也更像是耽于享乐,而不是精神变态。

小苏平时准点上班,像一个机械齿轮忍受了这种生活节奏,到了周末他会变成另一个人,睡懒觉,吃馆子,不想动弹。狗不行,它没有周末的概念,每到七点钟照例用狂吠声叫醒小苏。这时的小苏会显出内心中深藏的另一面(其实藏得也不深),他狂暴了。

有一天我们去找小苏,听到他在打狗,狗叫得别提多凄惨了。开门进去,老杨从柜子底下把狗捞出来,很温和地指责小苏:“你怎么能打狗呢?”

小苏说:“打得不是很重”

老杨说:“你这就不诚实了。大街上都能听见惨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强奸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