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二节(第3/3页)

我和杨迟一起摇头。茅建国失望地说:“你们太不够朋友了。”

我和老杨说,别太在意了,真的拿不出钱来,车也没了,都穷,一起抽根烟吧。茅建国站在那儿抽烟,很舒服地让烟气在肺里停留了五秒钟,再吐出来。“我已经连香烟都买不起了,我妈生癌了。”他伸出手让我们看,十根手指,在他的印染厂里被熏得发绿,渗入他的指甲,“我想去饭馆端盘子,老板一看,让我洗手。可是我这手,死活也洗不干净。”

“你妈妈生什么癌?”

“不太好说的地方,”茅建国摇摇头,“反正已经扩散了。”

他说完这些就走了。过了几天,我在老杨家里打牌,听见对面楼里一声惨叫:建国啊。我们趴到窗口,看见茅建国的爸爸拉开窗帘,站在窗前大喊救命,而茅建国本人挂在天花板上,仅穿一条短裤,笔直地垂向地面,有一种无形的力在拽他。后来老杨解释说,那就是地球引力,它虽然看不见,但你绝对不能说地球引力是无形的。好吧,绷直了的茅建国,一动不动,也没有风吹过,在那扇深不可测的窗子里挂着,死了。

老杨说:“这太操蛋了,以后一抬头就能想起茅建国的惨状,我不要在这个鬼地方待着了。”说完这个,收拾收拾行李回上海去了。

其后的日子,天气热得发疯。新村的草堆里各种腐臭味散发出来,老鼠横行,和鸡生活在一起,我们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地方已经变成贫民窟了。居委会往楼道里撒红米,一种慢性老鼠药,人要是吃了没那么快就死,但是鸡就难说了,头一批鸡死的时候,新村里爆发了一场内战:养鸡的坚决要求清除红米,不养鸡的实在受不了满处老鼠乱窜,必须保留红米。后来达成协议,晚上放红米,白天收回去,灭老鼠,同时也给鸡一条活路。笨办法总比没办法好。

我看见茅建国的爸爸也来我们楼里收红米。我说:“叔叔,你们家又不养鸡,到我们楼里来干什么?”茅建国的爸爸说:“我也不想活了,我拿回去自己吃。”我说:“你想开点。”茅建国的爸爸说:“我也不明白,建国和你一样大,二十三岁,他就想死。你会想死吗?”我说:“我女朋友跑掉的时候想死,现在不想了。”茅建国的爸爸说:“我想死。”正好楼上的老万走过,他是农药厂的技术员,精通各种毒药。老万插嘴说:“这红米是慢性药,吃下去不会死,会很难受很难受。要死得快还得是甲胺磷。”

茅建国的爸爸想了想说:“是吗?那我去农药厂搞一瓶。”

他走了以后,老万说:“这是谁啊?没见过想死还这么镇定的,肯定死不了。”

我说:“这是茅建国的爸爸。上次茅建国死之前找我说话,也很镇定。”老万的脸色唰地白了,后来他宽慰自己:“甲胺磷没那么容易搞到手。”我说:“我随时能搞到手,数量不多,喝死自己足够了。”

没有悬念,茅建国的爸爸喝了甲胺磷,顺便给茅建国的妈妈也喝了半瓶。这是三天之后的事。我猜到这件事,本来应该通知居委会,去他家里守着。可是我又觉得,一个人想死,你把他堵在家里,他就不死了吗?他儿子都死了。这是九五年夏天农药新村著名的灭门惨案,茅家三口自己把自己灭了。我打电话给老杨,告诉他这件事。老杨说我是人渣,为什么不拦住他?

“我怎么拦?”我大骂道,“我替他把那瓶甲胺磷喝下去吗?”

我也不想在农药新村待着了。在我上班的时候,曾经有个爱我的厂医姐姐说,别待在戴城,有空出去转转。起初我以为她说的是大城市,那里有很多捞钱的机会,后来她离开了我,从拉萨给我寄明信片,这太文艺了,我只想撒腿追随她,却没能找到离开的机会。现在我闲了,对自己充满厌倦,纵然我找不到她,也想出去转转,或许会有其他的艳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