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二节(第2/3页)

这个夏天,我和老杨无所事事。我们的父辈,那些从中年逐渐进入老年的家伙天天在家里打麻将解闷。经济情况很糟糕,人们连菜都买不起了,新村里散养着各种母鸡,它们温驯而无知,在杂草中寻找食物,黄昏时自动聚成几个小圈,由主人拎上楼去,某些争气的母鸡还会下蛋。起初居委会禁止这个,城里不能养家禽家畜是多年来立下的规矩,可以杀无赦,等到居委会带着纠察过来捕鸡时,男人们继续打麻将,我们的母辈们全都冲了出去,个别人手里抡着菜刀,拼了。混战一场,鸡保住了,居委会全部吓退,从此知道,群众假如长期没有蛋白质摄入就会发疯。

那时我们都觉得热闹,仿佛好好的一群人坐在巨轮上,却意外遭遇了海难,从贵宾室到三等舱的人都在甲板上乱窜,好玩极了。

到了夏末时,出了一点状况,附近的纺织厂停产了,大约三千名女工就地解散。她们沉默地堵住了路,要求那个浑蛋厂长出来说句话,但浑蛋厂长出国考察去了,只剩下混蛋科长们出来敷衍。女工们不干,来了很多警察,拉走了几个领头的,后来所有的纺织女工都要求被拉走,警察很同情她们,跟着一起骂厂长是矬逼。直闹到天黑,附近几个新村的人全都跑出去看热闹,堵了上万个人在街上。有个四十岁的阿姨对着人们讲述她的生平,从三年自然灾害讲到知青下乡,从知青返城讲到改革开放。我对历史一窍不通,老杨是理科生也好不到哪儿去,听这个阿姨讲完,我们算是学习了一下当代史。后来她也被拉走了。

多年来,我和老杨混迹在这个新村里,有时候打架,有时候逃亡,有时候带了女孩鬼混,倏忽之间称王称霸的日子过去了。大下岗时代我们再也不是主角,没有人是主角,所有的人都像是跑龙套的。

那个夏天,一伙盗贼开着卡车深夜潜入了农药新村,他们只偷自行车和助动车。第二天早晨,车棚里空空如也,这下集体傻眼。大伙买了新车,都装了两道锁,拴在楼道扶手的栏杆上,或是树上,或是七八辆车拴一起。过了一阵子,贼又来了,没什么锁是挡得住他们的,新车全部拿走。人们都快疯了。各个楼里派了精壮小伙子,彻夜守在楼下,我和老杨分配到一组,坐在躺椅里看星星,很多蚊子围着我们转。我觉得自己也快要崩溃了,我那辆战功卓著的二八凤凰,从十七岁那年驮了各种女孩到处耍威风,与我有着深厚的革命感情,也于当时离我而去,从此不复相见。

有一次我叔叔来我家,主要是想给我介绍份工作,谈完了出门一看自行车没了,我妈不得不赔给了他一辆。他介绍的工作是让我去铲煤,这件事极度荒谬,我还没铲煤呢就倒赔了一辆自行车进去,况且我并不想铲煤。另一次我爸出门,自行车被人偷了,此前他已经奉献了两辆自行车,如今他站在街头没了办法。我爸异常愤懑,觉得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遂捡砖头砸开了另一辆车的车锁,他就偷了别人的车子回来了。

我和老杨在守夜时,看到对面楼里的茅建国出来,他是我们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命不太好,高考差了几分没录取,精神崩溃举着刀子要割脉,复读了一年又落榜,老老实实进了印染厂上班。

茅建国说:“我失业了,买断工龄了,只有四千块。”

我说:“那你比我强,你还有四千,我整个辞职不干了,一毛钱都没有。”

茅建国说:“杨迟不错,大学毕业留在上海。”

老杨说:“名额有限,我估计也得被送回来。”

茅建国说:“你们有钱吗,我现在身无分文,想借点钱买辆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