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谬种 第一节(第4/6页)

“我都说过了,是些失去记忆的老人,恐怕他们也不会离开这里了。我们只为了好记些。”蔺老师有点不耐烦地说,“总不能像监狱一样给人编号吧?”

虽然无稽,但还算说得通。这是我当日见到的唯一有趣的东西,后来我发现有一个人的性别栏里写着“双性人”,这三个字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墙上,年龄是十六岁,我就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戴黛这个名字很好听,叠音,顺耳,但是念多了又觉得像个恶作剧。就像凤尾竹被称之为凤尾竹,她拥有了戴黛这个名字。蔺老师说,这些名字孤儿们会用一辈子,后来她又说,其实也不一定的,如果被领养走了,他们就可以拥有另外一个名字,这个被赋予的戴姓(以及连带的名字)也就作废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孤儿们的名字既神圣又像是一场游戏,有人期望改名字,有人永远没有改成,还有人改了名字不料被退回福利院又不得不使用院方赋予的名字。

“如果抛弃的孤儿身上有便条什么的,写着自己的名字呢?”

“那也得改。”蔺老师说,“至少在我们这儿是这样。”

“戴黛有本名吗?”

“她什么都没有,便条也没有。”

我们离开福利院,天上还在下雨,抬头看到远处的虎山,一座歪塔竖在山顶,隔着迷蒙的雨水,它收缩成一个轮廓,像是水中的倒影。根据专家的测量,它的斜度超过了著名的比萨斜塔,假以时日,它会一个倒栽葱从山上摔下来。

蔺老师把我们送到门口,她一直走在我们身后。

“公共汽车站在哪里?”老杨问。

“你们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她问。

“打车来的。”老杨说,“这一带出租车太少了,我估计得坐公共汽车回去。”

蔺老师指了一个方向,沿着小路继续向前,穿过这片地区就会有条大路,公路绕着山在这里打了个弯,小路像弓弦一样横切过去。到大路口转弯,穿过铁路桥,那儿有个公共汽车站,有一趟车可以把我们带回市里。

我们走出去,身后福利院的大门咚的一声关上。这地方连一块可以相认的牌子都没有。

路很好走,铺着一层很厚的碎石子,不算很滑。这时起风了,顶头吹来,雨点稀疏而饱含力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甩在我的脸上。这是降温的时节,有一股寒流从西伯利亚长途奔袭至南方。我们都裹紧了衣服。

“下次骑自行车来吧。”小苏说。

那未免也太远了,况且就要进入冬季。你带着自己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在冬季的街上吹自来风,固然合情合理,但带着一个孤儿显得太他妈的不够意思了。

小苏无语。经过铁路桥下时,头顶上正隆隆地开过一列货车。我们站在桥洞里避着风点烟,一直等火车开走。

据说那个出租车司机就是死在桥洞里。我们这座城里,以前也有杀人越货的事情,但杀出租车司机似乎是头一回,而且人们把情况说得很惨:司机被凶徒用钢丝从后面套住了脖子,勒死了。

老杨说,勒死其实没什么惨的。老杨已经去过好多县城,南方的,北方的,西部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又好玩又可怕,什么杀人抢劫、吃喝嫖赌都有。这会儿他顺嘴讲了个火药枪打死农药销售员的故事。小苏有点受不了了,说:“你以后当着小孩别讲这个。”

老杨说:“我疯了,我认养一个小孩给她讲这种故事?”

小苏说:“你就是有自己的小孩也别讲。”

在蔺老师所说的那个拐角口,看到一个歪着的站牌。有一辆公共汽车碾着雨水,沙沙地向前开去。我们扔了烟头同时狂奔,试图追上它,大呼小叫挥着手。我相信司机一定在反光镜里看到了,但这个浑蛋没打算载上我们,有一度他甚至没加速,让我们处于能追上又追不上的境地。之后它才轰地跑远,我回头一看自己追出站台大概有一百米远,裤脚上沾了很多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