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第4/5页)

油画家为了自己的作品有好结局,都会推荐去个难找的地址配画框,嘱咐过了中午去,上午不开门。门上也没标志,闻到气味才知道找对了。里头是两个干净的瘦老头,一个在量画框,一个在同样认真地煮面条。像是进来熟人一样不招呼客人,等你开口。既不推荐,也不讲价,端详一会儿画,边走动边说,“这画就应该用这种框”。墙上有几幅很精彩的画,不是待取物品,是他俩的收藏。

学画的大学生有地方画画就高兴,何况还给点儿报酬。市政出钱,画在河沿的墙上,要求宽泛,本地风景即可。可以随意实践热爱的线条,高更的红和梵高的黄,画名胜、建筑和校园,骑自行车来去,过了一个艺术家似的寒假。早晚散步的人时常停下来看。春天再去,有人故意在贴发票办证广告,用记号笔写“某某到此一游”和“新年顺气发财”。

从圆明园到树村,新来的画家连宋庄也住不起了,去更偏远的村庄落脚。他们的眼神固执清澈,对艺术各有成见,身后跟着洁白沉默的妻子或女友。很快,聚合成新的艺术家村落。村民们把屋子租给那帮画画的之后兼做他们的生意,比如入秋以后挨家挨户地给他们生炉子。他们整天哆嗦着转来转去,像陷入绝望的蜘蛛,既没一个会生炉子的,也没一个想到可以学学的。

美术系毕业,应聘教小学生补习班,因为不加班。工资虽然低,也够房租和一个人的吃用了。别处都要求照着样子努力画成一模一样,到她这里,发几支笔,随便,怎么画都好,她改得很慎重。有时给孩子看毕加索和草间弥生,见他们也在黑纸上点红点,就说那是别人,你要画自己相信的。她看到有几个孩子的线条变得肯定和动人了,觉得做成了一件小事。

我有个格格不入的小学班主任,好像因家庭出身而加入了民主党派,穿成套的裙装,举止确实是出身另一阶级且一直没改造过来的样子。校长经常要她代拟报告和文稿,之后又恨她,因为她拿此事笑话校长,然而下次仍不得不求。她是唯一喜欢过我的老师,说小孩儿和作文就不该有样板。听说她多年后去郊区当校长,实践她的教育主张,不留作业,兴趣课,随意写作,因为家长们不在乎。

“觉得精神快要出问题,就离职,到城边的山里租个院子住。溪水像条小蛇,从院子中间流过,随身带包书,自己做饭浆洗,多睡觉。有一天没关窗户,被风翻书页的声音吵醒了,知道可以再坚持一段,就下山去。这些年一直这么来来往往。”

某县某镇某村,有位农夫,利用好几个冬季农闲写了部半尺厚的长篇小说,很多描写都是感人的。这种事儿以前常有,娱乐多了以后,逐渐少了,有幸被县文联发现上报,请市区作协名家来开研讨会,借了会议室,每个人前面都摆个打印名字的粉红色小牌牌。作者第一次见这玩意,悄悄拿起来看了又看。

大学城没有搬到江北的时候,常去一家居民区里的小书店,店里的旧书不多却精,古书版本好,译作译本好,小说口味一般,但历史书的排列很专业。老板是个寿眉斑白的老者,和颜悦色地和叽叽喳喳的小学生为了块橡皮讨价还价。一次听他和来客谈论墙里面的大学,叹息如今这学科没有明白人了,才知道他过去是那里的教授。

天翻地覆慨而慷,有翻过来的,就有覆过去的。比如曾在宿舍楼独居的老太太,女工们只觉得同事多年,她对任何人的礼貌都周到,对事则很冷淡。向来不争抢名利,有说不出的傲气。改革了,无所谓了,才知道是前代贵人家的大小姐,名牌大学毕业,会说流利的外语。纷纷回忆轶事,想不起什么来,只记得她工作服里的内衣是很贵的真丝,上海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