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第2/5页)

大学医院日常很清淡,我表哥是校医,问诊只三句话:“你觉得是什么病”,“你想吃点儿什么药”,“用不用转院”,医风民主。那也得值夜班。另一位校医无聊时,爱在处方笺背面用钢笔画画,不中不洋,很有格调,诗意呼之欲出,后来才知道,其兄就是画家,这才能确实是血缘里带的。被文化圈发现,出版了画集,成为话题。人在此时病倒,很快作了古。是段人如其画的淡淡命运。

名校教授经常要接待证明出费马大定理或推翻了相对论的来信来访,有的携带着永动机的模型,他们或单纯,或怪诞,生活落魄,神色坚定。日子久了,教授们厌烦了不见,虽然有些东西还挺有趣。有件事令他神伤:“文革”后的几年,来了个五十岁的老乡,没吹大话,拍着包很厚的稿纸说“也不知道这叫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儿道理,你学问大,给看看”。看了几日大惊,是粗具规模的微积分。

脊柱和后背骨节一按就一串噼啪作响的人,有点儿迷信盲人按摩师,觉得他们专注,按摩师五十来岁,在家营业。屋内四白落地,辣眼睛,因为屋顶的灯泡极亮,烤得屋里的人影子都很淡。他不爱说话,有台电脑,总放着轻音乐。好像一个人住,东西都摆放得很整齐,他常用的依次排列在手边。这是个在意别人怎么看他的盲人。

我是生下来就聋。我明白声音一直在我周围。聋哑学校的老师教我震动、口型和手势,但那是替代的声音,还是想不出。要我打比方说,就像色盲看不到颜色,人测不出暗物质。我在梦里猜过声音是什么,我看书时,脑子里闪动的是颜色、手语、图像和气味儿。我也就不知道寂静是什么。我妈说做聋哑人也挺好,简单,好多人倒霉、后悔,还不是因为会说话,世上没什么非听不可的。

大学里的爱情,大半随分,毕业时多在默契中散场。偶尔看到有人像大鱼的溯河洄游,欲执拗地回到某人身边,同学们会诧异地祝福。他为了追赶远走美国的学姐而留在北京,终日闭门背单词。面签时,一面收拾那堆没来得及打开的材料,一面用苦练的口语叨叨:“你连材料都没看,凭什么说我有移民倾向。”

(续)美国学姐结婚的消息传来,人人都不意外,他说,也知道会这样。随便地待在北京,不去上班,用准备出国的钱原地首付了房子,那是十多年前。聚会上,同学问:“不走对了吧,发了吧?”回答说:“都疯了,中介说,八百万。”神色黯淡,像说起一生中后悔的事儿。他的爱情,自此便只被当做房价催熟的财富传奇而已。

我小时候相信画电影海报的才是真正的画家,能画那么大又那么像。他在天气好的时候,把梯子搬出来,醉醺醺地在影院后院爬上爬下。他的技艺神妙,不像别人要举着样稿反复端详,直接从一个角画向另一个角,从任何部位起笔皆能画完复杂的人物动作。总觉得他的心情是愤然的。后来老电影院关门了,待有新电影业时,影院只贴统一印刷的海报。

十五年前,这帮古怪孩子跟着个古怪中年,在租的单元房顶层里办了本讲欧美漫画的杂志,那时这题材比电子游戏和摇滚乐还要冷僻。美术的手绘颇有才气,文编的口语能直接电话采访外国画家,每一期都让同业尊敬。工资则是时断时续的。也不在乎,下班后还要接着把资料架上那几本漫画看完。这本停刊多年的杂志是他们喜欢提及的回忆。

有VCD无互联网的年代,青年人的视听由路边音像社打理,塑料袋包裹的盗版碟用长条纸盒子盛着,猜着买也猜着卖,反正都是十块钱一部。有个店主能一眼看透顾客喜好,安静委婉地推荐三级片武打片鬼片B级片,都是公认的经典邪典。对沉闷的文艺片也在行,熟知欧洲各大导的创作年表,评语诸如“牛逼”或“有点儿过”,和对三级片的态度一样,反正都是十块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