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第2/8页)

我家小时候的院子横宽三步,竖走也是三步,简直不能算院子。人在里面不仅是个囚字,还有棵很粗的榆树,全院的孩子都等着来摘榆树钱,不知道学校收这个干什么用。四五年后回迁,整片平房被码成一圈板楼,像副等待开牌的麻将。那棵榆树的根因为太深不好挖,被留在一角里。于是,我还能知道我出生的房子曾在哪里。

“九一八”这天,东三省都会拉响警报。别人家的孩子上幼儿园,我成天在街边蹲着,第一次听到那响彻全城的呜咽哀鸣,发现这个早八点以后寂静无声的灰暗城市,竟藏了许多尖厉的高音喇叭,既恐慌又忧虑,不知道该去问谁,只见路上的人都面无表情地走着,使我怀疑只有我听到了,只得继续用树枝捅地上的蚂蚁洞,恐惧不安之外增加了忧郁寂寞。

儿童游戏和歌谣,虽不立文字,但可能会流传很久。我家那个大杂院肚子广阔,出入口窄,易守难攻,是远近闻名的流氓大院,小流氓们都有锯条似的牙齿,从来不为饥饿而哀伤,连蜻蜓和蚂蚱也不放过,包在纸里烧了吃。吃完了就横七竖八地躺在榆树底下,安上“人家姑娘有花戴”的腔齐唱:“傻逼青年上小铺,不买酱油不买醋,买上二尺大花布,回家做条开裆裤……开呀吗开裆裤。”

动物园迁走以前,孩子们可以在夜晚翻墙进去,沿着树林的漆黑阴影,在大猫的目光和野牛的气味儿里前行。整个园里只有七盏路灯还亮,路灯下有大团的虫子,我们在河马馆边儿上停了下来,这是默契之中的最深处,再向前,有的害怕夜晚的狼,有的害怕夜行动物馆。我们爬到干草垛子上面抽烟,想象从水池底下冒上来的巨大气泡。

动物园搬到了离城八十里外的山中,每年营业夏秋两季,主要在节假日。他在动物园里给小鸟看病,偷吃冰柜里存的蟒蛇尸体,很洒脱。也按照市政规划跟狮子老虎狗熊一起搬进山里,收入不多,但有个编制,狠了几次心仍然没离职。大动物越来越少,四头大象只剩下一头又老又瘸的。鸟儿倒很多,上报的时候能撑总数。没住多久就习惯了。

我混过几年的学校边上有片大林子,搞林学、植物学科研用。林场里有许多罕见树种,生长多年,颜色深黑,轮廓狰狞放肆。入夜,有在里面幽会的,抢劫的,醉酒之后迷路的,隔几年就有学生在树林深处上吊。城市蔓延到这里,围住这块林场。或许嫌它绿得有点儿刺眼,就修了条公路穿过,又砍掉一半的树盖了高层住宅,方才放心了一些。

江畔公园叫斯大林公园,本地人习以为常,不觉得这像朋克乐队才会用的名字。公园里的老树和几十座雕像都是从小熟视的,不久前才细看一次,大概也是苏联的美术体系,革命文艺主题和结结实实的造型自然过时了,可面部之生动人体之准确,以及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的技术,和今天或呆傻或诡异的街头雕塑自有云泥之别。

出旧城十里是新城。路宽,楼盘密而高,只是少行人,不能算鬼城,有关部门不承认是鬼城,是超前谋划。新买车的市民来试脚力,公园没人管护,草木深。大正午,沿木板道进去溜达,撞见灌木掩映下的数对野合男女,岁数都挺大的,男人扫兴,女人倒不太尴尬,有装没看见继续的,有背过身披衣服的。这在高楼环伺下摊开来的《诗经》。

#大烟# 起初他不知道老家人开始时兴种这东西,好像拿这当君子兰养。先是觉得那花好看得出奇,然后起了疑心。更叫他疑心的是前一天晚上在镇里吃的涮羊肉。就是清锅里的羊肉片儿,为什么会那么好吃?做梦一样。

(续)管得严了以后,只好在林区里种。稽查空手而回了几次,想起猴头蘑的长法,向树林半空上去找。透过密不透风的枝叶,发现用塑料袋包起来的罂粟被安置在树顶上,呼吸着阳光和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