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平安。放心。(第4/5页)

仙蒂这晚凑巧穿了一袭玫瑰红的凤仙装,有过年的喜庆气氛,捧着明信片看过一遍,笑道:“恭喜你,南爷,这是情话绵绵的情信呀。”

陆南才瞪她一眼,道:“别搞搞震。快说,他写什么!”

仙蒂一字一字地读,然后向他一字一字地翻译道:“亲爱的才,我仍然活着……”

“他写亲爱的?”陆南才把她打断,惊问,“有人检查啊!写得这么肉麻,被发现了,怎么办?”

仙蒂啐道:“唉哟,别紧张!鬼佬写信,不管收信者是谁,都用Dear起头,这是惯例,你咪咁大乡里,他们就算写信俾一只狗,亦把狗叫作Dear!”

陆南才尴尬地笑了,惭愧于自作多情。他催促仙蒂往下念,仙蒂却偏调皮地用缓慢的语速读出张迪臣写的字句:“我仍然活着,这里日子过得尚可,我在俘虏营做管理工作,吃食比其他人好,勿念。你的张迪臣。”

“你的张迪臣。你的张迪臣。”陆南才低声反复诵念。仙蒂看着他的眼睛,分享他罕有展露的温柔,不忍心告诉陆南才,鬼佬写信用的下款都是“Yours”,不管收信者是阿猫阿狗,他都是他们的。

陆南才其后差遣哨牙炳前往打听情况,始知日军从九月开始准许俘虏对外通讯,限写五十个英文字,不讲政治军事,只谈寻常生活,并须写在日军指定的明信片上,检查通过始可放行。外面的人亦可写明信片给俘虏,规则相同,先寄到“香港占领地总督部外事班”,检查后才送到俘虏手上。陆南才请仙蒂执笔,回了一信,但为免引起日军猜疑,只轻描淡写地请他保重身体,然后便不敢再写。张迪臣或有同样的心思,故亦只寄了一回明信片。无论这是为了保护对方,抑或为了保护自己,陆南才都觉得这里面有在意的温暖。他把唯一的明信片压在枕头底,每晚睡前重读,再重读,自此较少去欢得厅了,宁可留在家里读信再读信,像守护一撮微弱的火种。

守护的历程难免胆战心惊。日军开始用货船把英兵分批运到仙台、大阪、名古屋、广岛等地做苦工,十月初有一艘“里斯本丸”载了两千名英兵驶往日本,途中遭美国潜水艇攻击,下沉时,英兵跳海逃生,日兵竟对他们乱枪扫射,有八百多人被淹死或枪杀。生还者游泳到福建厦门,消息传回香港,哨牙炳转告陆南才,道:“南爷,美国佬炸了萝卜头的船,上面有英国鬼佬,死了几百人!”

陆南才吓得从椅上跌倒,幸好哨牙炳立即说:“不过,南爷放心,那个人仍在马头涌,不在船上。”他不再用“鬼佬”称呼张迪臣了。

张迪臣活着,陆南才遂更活得坚强,任劳任怨,成为日军总督部的好跑腿。到了十月下旬,盟军每隔几天即派机轰炸香港,目标主要是油库和船坞,飞机通常于天刚亮时出击,四架,五架,突然从远处飞来,呼隆隆划破天空,然后吱吱啸啸地投弹,似向地面狠狠吐痰,但常误中民居,一阵巨响中,楼房哗啦啦倒塌,尘土弥漫盖天,呼喊的声音在瓦砾之间此起彼落,这边刚停止哀号,那边又嚎啕大哭。陆南才初时被哭声惹得鼻酸,然而两三回后,听多听久了,心里渐生漠然,更不曾想过自己住处亦有可能遭殃。或因前几年做兵时多番大难不死,自信命硬,死不了就是死不了,没有太担心。而且张迪臣仍在,他便绝对不可以死,关老爷会庇佑的,否则他也没法从昔日的河石镇熬到今天的春园街。

陆南才只像孩子般想象过一个死亡场面,而且想得几乎掉泪:在飞机向他住处投弹的瞬间,另一架飞机轰炸马头涌集中营,营房塌下,梁柱压住了张迪臣,他在奄奄一息之际高声呼喊陆南才的名字,不理会身边有没有人,他决定把秘密向世人宣布。陆南才的楼房亦中弹,一块瓦片迎头把他击倒,眼睛被从额上流下的鲜血遮挡,似被一块红彤彤的纱布盖脸,在恐怖吓人的红色里,隐隐约约看见张迪臣的影子。然而陆南才求老天庇佑,若真要中弹,希望被炸中的只是自己,炸一百次都无所谓,只要张迪臣能得平安,为了张迪臣,他连命都可以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