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平安。放心。(第3/5页)

哨牙炳由是更替南爷感到难过。世乱时艰,到处是枪炮杀戮,而南爷心底却压着一颗秘密炸弹,不知道何时引爆,把他炸得粉身碎骨。这样的日子,难熬啊。

跟阿冰闹翻了,事情不妙,哨牙炳不敢回房,伏在客厅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到了大清早被咯咯咯的一阵敲门声吵醒,开门竟见南爷,他比他心急,双眼红肿,显然也没睡好,清晨即来吩咐:“我昨晚跟仙蒂商量好了,既然萝卜头钟意女人,就给他们女人,你设法打通马头涌的关节,仙蒂会把欢得厅的姐妹带到九龙,他想玩几个便有几个。只要把张迪臣保护得妥当,要乜都得。”

哨牙炳照办。日本鬼子再残暴,终究是听令于自己的下半身,答应哨牙炳至少尽力保住张迪臣的性命,其他事情却担保不了。哨牙炳把陆南才的一张纸条交给日本兵,托他交给张迪臣,纸上只写五个字:“平安。放心。才。”

有了盼望,陆南才重新有了冲劲,把日本人交代的事情办得额外妥帖。畑津武义命令孙兴社协助管理湾仔的慰安区,他和哨牙炳想出了各色各样的鬼主意,让日本兵玩得更为尽兴。他们有时候找来几箱粤剧戏服,让姑娘装扮成皇后、妃嫔或宫女,日兵前来做皇帝或员外,一群人在小房间内追来逐去,春潮荡漾得让日本鬼子直认他乡是故乡。有时候安排各种配搭,姐妹的,母女的,婆媳的,懒理真假,只求满足日兵的疯狂想象。鬼子兵事后纷纷对哨牙炳竖起拇指道:“顶呱呱!娼神!娼神!”

陆南才坚持那于战前早已想通的道理,对别人愈有用,自己便愈安全;唯有自己安全,张迪臣才有机会安全。

他其实也有冒险。张志谦不在了,重庆那边亦断了联系,共产党的东江纵队却活动频繁,重地虽在新界和离岛,但亦有现身于港岛,尤其常在湾仔码头一带出没,深宵时分,人货进出,一旦落入日兵手里,日本鬼子朝他们头上轰轰两枪,杀了便一脚跌进海里。东江纵队神出鬼没,从香港救出了不少作家、明星和名人,日兵防不胜防,不得不找孙兴社支援,派弟兄在海边巡查和站岗,陆南才暗暗嘱咐哨牙炳能放水便放水,睁一眼闭一眼,既因为都是同胞,更因为他判断日军再厉害亦难永久占领香港,无论时间是长是短,战争总会结束,今天多留一线人情,等于在灶底多留一瓢米粮,日后的稳当便多一分。

在占领的岁月——不,沦陷的岁月——里,时间感觉特别缓慢,恍恍惚惚,陆南才的日子过得像梦游,每天把心绷紧,应付日兵的苛索要求,提防他们随时翻脸,但又得让心一天比一天变得挫钝麻木,日军吩咐什么便干什么。于是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梦,这只是梦,会醒的,会的,当我转醒的时候,我的臣将躺在旁边。

张迪臣仍在马头涌集中营里,没法跟外面通讯。陆南才唯有继续透过哨牙炳固定买通日兵守卫,把香烟、洋酒、罐头等往里面送。哨牙炳一直是他最信任的人,陆南才事无大小都交代他办,但近日觉得哨牙炳对他的态度变了,说话时眼神闪躲回避,笑容亦显尴尬。陆南才暗想,是鸠但啦,只要一天没被当面拆穿秘密,一天便得硬着头皮把戏演下去,演得够久,演到大家都忘了尴尬。

好不容易熬到了沦陷翌年的九月中旬,一天傍晚,邮差送来一封明信片,让陆南才怀疑自己掉进另一个梦境。明信片正面盖了两个印号,“俘虏邮便”和“香港占领地总督部检阅济”,背面写着简简单单的几行英文,都是大楷,陆南才瞄见最下方的“Davidson”署名,愣住了,双手微微发抖,强迫自己用力捏一下明信片,让手指头摩擦纸面,证明眼前非梦,又仿佛那薄薄的明信片便是张迪臣的脸孔,他轻轻抚摸,一股温暖传入手心。冷静下来,陆南才仔细辨认明信片上的其他字,只认得“Fine”“Hope”“Thank You”等几个英文,连忙赶到欢得厅找仙蒂,她英文好,肯定读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