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日报(第4/6页)

想明了道理,陆南才直接问道:“何时动手?”

王新仁回答:“南才兄爽快!我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戴老板一月十九日抵港,我们最晚得十八日完成任务,距今只剩十二天。”

《南华日报》社址设于中环荷李活道四十九号,职员宿舍在旁边的石板街,林柏生住宿舍,通常晚上十点离开报社,先到路边大牌档吃消夜,再回家休息。商量一番,刘方威建议在大牌档下手,由陆南才乔装乞丐,埋伏等候。他于晚上先开车载陆南才到报社旁视察地形两三遍,发现大牌档铺铺相连,灯火通明,又有流莺站街,耳目众多,并非下手的好地方。于是把地点改为石板街,窄窄长长的板级阶梯,就算一击不中,林柏生插翅难逃,方便追击施袭。刘方威给陆南才看过几张林柏生的照片,穿西装,典型的报人书生模样。刘说林亦是广东人,个子不高,但步伐急速,所以动手时须非常敏捷。

动手前两天,张迪臣凑巧从骚格烂老家回到香港,约见面,说要到得云茶居,他喜吃那里的南乳猪脚煲。陆南才暗觉这几天不宜露脸,佯说胃痛,建议坐车兜风,张迪臣更高兴了,找车把他载往赤柱,坐在海滩石堆旁聊天,不,先做其他的,结束后才聊天。张迪臣热爱遮天幕地,在公开的地方进行秘密的勾当特别刺激。陆南才笑他是天生的情报员,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神秘躲藏,投胎轮回,下辈子亦必再做情报员。

陆南才半句没提林柏生,他只说张迪臣开口打听的帮会事情,其他不多言。张迪臣亦只提供陆南才所需要的协助,其他的不问不管。于陆南才而言,这并非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安全,知道得多,危险便多,不提不说是为了保护对方。秘密从来危险。张迪臣是否也这么想?陆南才没法知道,然而互相保护到一个地步,两人之间难免增添隔阂,望向对方时,脸是相同的脸,眼神却是一回比一回陌生。

总算到了一月十三日,计划中的锄奸日子,刘方威晚上九点半把车开到皇后大道中和利源西街交界,陆南才下车,走路到石板街,找了一处骑楼暗角坐下守候。陆南才一身破衣烂裤,特地用黑炭涂脸,照镜子,还真认不出自己。怀里藏着一把苏制曲尺手枪,是刘方威给陆南才的,他曾试开,火力比平常惯用的美制左枪强劲,他决定日后也弄一把。

等了大概一小时,距离灯火管制时间尚有卅分钟,石板街上走动的人影愈见稀落,终于,街角传来一阵急快步声,鞋底踏到木板,啪哒啪哒,陆南才立即双手抱膝,眼睛透过膝盖上沿偷瞄前方,忽见一个穿淡灰色西装的矮子从前面走过,身子前倾,双手摆动,似是喝了酒。是他了,是林柏生,肯定是他。

陆南才从暗角跃起,轻步追到林柏生背后,从怀里拔出曲尺,打算先唤他的名字,待他回头确认始扳动枪机,但突然瞥见右方巷口闪出一道曲线婀娜的女子身影。刁那妈,早不来晚不来,竟然这时候才来了一个企街妹。陆南才狠咬牙,不管了,不确认了,以免引她注意,二话不说,他马上开枪,砰一声,子弹射到林柏生背后,林柏生应声仆倒地上。陆南才冲前,砰、砰、砰,朝背部再补三枪,林柏生抖动几下,死了,金丝眼镜掉在旁边。陆南才捡起眼镜,狂奔到皇后大道中,跳上刘方威的接应车辆,刘瞄了瞄陆手里的眼镜,得意地干笑两声,猛踏油门往湾仔驶去。企街妹惊恐蹲下,只张开嘴巴,害怕得忘记叫喊。

可是林柏生仍然活着。早上的报纸来不及报导,下午出版的号外却刊载了,陆南才读后始知道被子弹轰毙的人不是林柏生而是另一个南北行少东。少东昨晚在陆羽茶室吃饭打牌,雀局结束,醉醺醺地走路回家,没料做了替死鬼。林柏生则留在报社赶写社论,再跟朋友商量是否应赴河内会合汪精卫,根本没出门。如果不是顾忌企街妹,如果坚持唤名确认,如果,如果,如果稍稍多了谨慎,陆南才此刻便不会懊恼万分地坐在荣记行的办公室里面对王新仁和刘方威。又是女人累事,陆南才深信女人于他非常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