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平素音容成隔世(第4/4页)

张迪臣侧脸瞄他一眼,道:“几百个弟兄?哈,现在都在哪里?现在你只有我!I am your world!”

陆南才本想反问,那么,我也是你的世界吗?但忍住了。明知道不是,何必问?自问自答便行了,在心里,是鸠但啦,有这一刻便够了。

丢下酒瓶,张迪臣建议下车走走。义庄设在崖边,泥坡往下延伸,山脚高高低低筑了不少木屋、瓦屋、铁皮屋,见不到半个人影,但有闪闪烁烁的火水灯和炉火,有火便有人。海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上有灯光,陆南才肯定其中有孙兴社的船,他的弟兄在船上,在替他和杜先生办事。

抱胸站在崖前,张迪臣瞄一瞄手表,道:“快了,我们等一等,我喜欢看着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他指的是灯火管制,宵禁时间一到,家家户户必须关灯。两人坐下来,抽着烟,陆南才渐渐又觉得冷,在拥抱以前感受到的那种冷,但终究在路边,不敢缩到张迪臣怀里取暖,怕又一发不可收拾,怕被看见。

沉默一阵后,再聊起来,张迪臣再度说起哥哥因肺病死去的事情,十六岁,他十四岁。听过不止一回了,但陆南才没阻止,任由他说,明白他其实是在说给自己听,每说一次便是怀念一次,也再一次体会对方和自己的存在。任何人都要找机会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否则不易有活下去的勇气。陆南才分神想起弟弟,不知道他在广州如何了。又想起葛煌聪,住在日本人开设的马岛医院戒毒和养病,葛五爷特地吩咐把他送进去,陆南才只往探望过两回。

正当张迪臣反复喃喃说着往事,山下忽然暗去,屋里的灯,船上的灯,一盏盏、一盏盏地熄灭,仿佛彼此之间有着默契、节奏,终而归于漆黑,整个香港瞬间死去。山下有狗吠,山上亦有,他们站在这里,他们仍然活着。

两人再度沉默,张迪臣眺望远方海面,突然用伤感的语调说:“阿才,时间,得注意时间。时间有限……”

“对,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陆南才瞄一下手表。

张迪臣紧张地说,语气激动:“不,well,唔紧要……算了。”

陆南才望向远方,不想追问张迪臣到底想说什么,他习惯了不把事情问到底,他自己的事情也不喜欢被别人问到底。

张迪臣平静了情绪,拍一下他的肩膀,道:“走!我们去捉鬼!”走向东华义庄,抬腿跨过矮栏,往前走,陆南才立即跟在后头。

义庄近门处有个“永别亭”,一年两回供东华三院的善长仁翁为无名亡魂举行祭祀,亭前石柱刻有对联:

“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

陆南才停下看了两眼,念了一遍,张迪臣已经在前头走远,边走边喊:“鬼呀鬼,鬼佬来了!鬼王来了!”

陆南才立即跟上脚步,走向黑暗,快乐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