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只要不让别人知道(第4/7页)

跟我相同,陆北才在水手馆里遭遇了他的秘密。

他在门外等待客人,跟一个叫作Henry的大堂经理混得熟络,这家伙说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来自一个叫作“骚格烂”的地方,先到广州做生意,再来香港。Henry说:“我的乡下好鬼冻,一年有六个月下雪,闷到晕,我顶唔顺,所以走来中国。我钟意食中国菜,特别钟意食蛇。”

Henry一脸大胡子,全名是Henry Charlton,自取中文姓名“张杭吏”,喜它有官吏威严。他的眉毛浓密得像两丛松尖,朝两边额角蔓生过去,眼睛亦是不成比例的圆而大,棕色的眼珠子微微突出,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可是他的语调很柔和,缓而低沉,仿佛不管你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对他说,他都理解,都接受。陆北才曾问Henry为什么姓张,他认真回答:“在广州结识的第一个中国朋友姓张,我好似一只野生动物,生出来,张开眼睛,见到乜野,就把乜野认作爸妈。”姓张的中国人后来染天花病死了,张杭吏提起他竟然双眼湿润。

陆北才没想象过流泪的鬼佬是什么模样,他以前见过的鬼佬都是传教士、警察和商人,高高在上,来香港后始知道有鬼佬做酒店侍应,但当然仍是高华人一等的侍应。张杭吏没娶老婆,也不像其他鬼佬整天叫车伕载他去酒吧或码头旁边找“咸水妹”,他说女人好麻烦,道:“好女人唔会爱鬼佬,爱鬼佬的唔会系好女人。”

陆北才初时叫张杭吏作Henry,后来索性叫亨利哥,比较亲切。亨利哥每天出入水手馆,在门外见到陆北才,常会停下,坐在楼梯阶上陪他抽烟聊天。陆北才受宠若惊,猜想鬼佬为的只是练习中文,自己居然变成洋鬼子的“老师”了,不禁莞尔。可是他没法集中精神,从来没跟洋人坐得这么贴近,而且聊得这么久,亨利哥的广东话洋腔洋调,陆北才必须用眼睛盯着他的嘴唇,观察他的发音嘴形,始有办法了解他的真正意思。好几回,陆北才发现亨利哥也在盯着他看,盯得紧紧,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亮光,像槌子敲到锣子上,敲起了一声轰隆。他立即把脸撇开,瞄向地上石阶,阶上有几道裂痕,仿佛亦遭槌子敲开。

有时候,亨利哥要求他去湾仔警署接载另一个叫作Morris Davidson的鬼佬到水手馆。Morris是苍白高瘦的鬼佬警官,同样来自骚格烂,先后来到中国也同样爱上中国,他个子比亨利哥高,广东话也比亨利哥好,壮硕的身体坐在黄包车上,让陆北才拉得大汗小汗如雨,像老牛耕田,幸好他是出手最阔绰的客仔,常给两毫小费。

一天中午陆北才把Morris送到水手馆,张杭吏已在门外等待,两人步往分域街的明记吃午饭,陆北才蹲在车仔旁边继续等客,Morris忽然回头喊问:“饿唔饿?一齐食面?我请客,no worries。”

那便老实不客气了,跟随他们进店,陆北才先狼吞虎咽解决了一碗云吞面,再吃一碟猪手捞面,又来一份牛杂,吃得肚皮撑胀,离店后走路慢吞吞,看来拉不动车了,惹得亨利和Morris哈哈大笑。Morris也有中文姓名,叫“张迪臣”,陆北才问:“又姓张?你跟亨利哥系兄弟?”

张迪臣答:“是呀,他姓张,我便跟他姓张,same same!”说毕跟亨利对望而笑,用眼睛对彼此说着他听不见的话语。陆北才感受到他们眼里的暖意。

两人是陆北才见过最没架子的鬼佬,他们是童年旧友,前两年才在香港重逢。张迪臣比较多话,常把张杭吏逗笑,笑得放肆,陆北才忽然发现洋男人的笑声是这么肆无忌惮,这么直爽开朗,不似中国男人的笑声里总仍留有犹豫和沉重。但陆北才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英语,张迪臣说说停停,为陆北才翻译大意,善良而体贴,而且因为是鬼佬,体贴得让人更感意外。陆北才静静地听他们讲话,愈是听不懂,愈是觉得神秘,来自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发生过所有奇特的不可能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