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行(第4/5页)

从那之后,我和杨婷几乎每天聊天。几乎每天她都会问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吗?”于是我便会找一部电影推荐给她看。但她会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时间看,我还得看书学习呢,我还得再考一次研究生。”

这样的对话每天重复。能好好地看一次电影,是杨婷的愿望。而看书学习是她的魔咒,是压在心底的石头,是每天一早醒来时像吃喝拉撒一样重要的事。所以,她永远没办法好好地看一次电影,也没办法心无旁骛地好好看书。

我和杨婷妈妈偶尔会打电话,杨婷每天都要吃药。药物让她食欲很好,睡眠也很好。每天除了在网上聊天,吃饭,还有刚坐在书桌前的那几分钟是醒着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睡觉。她再也没提过袁同学,她几乎忘记了她曾经的坚持。

毕业后我回了趟老家,又见到了杨婷。我们在M记坐着,她的笑容非常甜蜜,她的眼睛依然有少女般的天真,周身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阳光里。

生命似乎就是这样捉弄人。越是在意的,越是失意。越是想得到的,越是难得到。

她吃完了自己的套餐,我问她还要吗,她非常乖巧地点点头。药物激素让她胖了40斤,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停止将食物塞进嘴里。

除了见我,她没再见别的任何朋友。有一个心仪她很多年的男生,想继续通过我约女神,我却没办法再为他牵线搭桥。

我想保护她,我希望她在喜欢她的男生心目中依然是旧时的样子,声音温柔,笑容甜蜜,心智单纯。我希望,她只是让爱她的人心碎了一点儿,而不被不太相干的人指点评论。

但还好,药物还是有用的,一年后,杨婷完成了学业,拿到了毕业证。

记得杨婷高中时曾经跟我发过牢骚,她因为很怕她妈妈不高兴,所以从来不敢跟她提任何需求。借着这一场病的躯壳,她似乎才开始有了童年。于是,她每周都坐火车去市里的动物园;每个月都要去游乐场。因为喜欢婚纱,独自拍了很多套婚纱照;喜欢海,去了海南三次,把卧室布置成了沙滩,并且开始看一直喜欢却不敢看的动漫。

偶尔我去她家里,会看到杨婷妈妈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个成年后的小孩。她再也没有对她严厉过。她非常温柔,她会问:“婷婷,你今天看《哆啦A梦》的第几集?”

杨婷睡着后,我和杨婷妈妈聊天。她老了,眉间的川字似乎更深,但因为都是笑着和杨婷讲话,笑纹也深了些。她不再奢求杨婷能有多优秀,有一个多么璀璨的未来,多么炫目的人生,她只希望她的孩子能不再犯病,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能恢复健康。她也不在乎她是不是胖,是不是孩子气,是不是不工作只花钱,她只希望她能拥有普通的快乐。她不会再给她任何压力。杨婷生病后,包括杨婷爸爸在内的几乎所有亲戚,都觉得是她给杨婷的压力,逼得杨婷犯了病。她也常常自责,为什么把自己希望的,强加给孩子。温柔对一个母亲来说太重要,是孩子成长过程中内心最坚定的力量,是性格塑造中最优质的元素。遗憾的是,她学会得太晚了。

那天回家,我抱住我妈胖胖的脸蹭来蹭去,她毫不犹豫一巴掌拍在我屁股上:“像狗一样,滚!”

毕业后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一直身在异乡为异客,在成长的坚持和妥协中不断摇摆。和恋人分手,又遇见下一个人,然后和他结了婚。

在老家办婚礼的时候,我邀请了杨婷。那时杨婷已经恢复了很多,也瘦了下来,但有后遗症,她始终不能变得合乎她年龄那样的精明和世故。但她也接收不到笑容里的恶意,她像是一个聪慧的有钝感力的恋人,对这个世界的好与坏都保持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