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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十三岁开始,姥姥就不再给我做“垫脖子”,老家有习俗“完十三”,孩子长大了,不需要套一个项圈,该让他自己独立和长大,已经是大人了。我曾经哭闹着不依,姥姥无奈地说,你已经是大孩子,不能再吃这种脖子里的东西,你得抬头,看更远,走更远。

现在想来,姥姥的一句“抬头看更远,走更远”是她多年人生的历练总结,是无论你行在何时何处,对远方未知的期待。哪怕可能永远生活在这排低矮的平房里,哪怕都无法真正用脚出走生活的这片土地,内心也不能被这方寸之间束缚,要去更远的地方,要走更远的路,要做更好的自己。

姥姥说,花馍馍之所以这么讲究,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手艺,手艺不应该消失,应该传下去。有板有眼,一针一线,都是时光的凝结,犹如大海有生命力的潮状呼吸,连同曾经儿时的那些阳光、土地,还有记忆深处的歌谣、趣事,都应该随着岁月的沉淀被永远铭记。一晃时光匆匆,但姥姥这一辈的人,却继承了先人的那些质朴传统,言传身教,留给了她的儿女们。

十多年前,姥姥家搬进了闹市区,人也渐渐年老,姥姥已经不做花馍馍了,和面的大缸送给了母亲,现在摆在我家的阳台,母亲时不时拿出来擦擦。她曾经对我说,这是中国人最重视的手艺活,是吃食,是活下去的技能。将来也要传给我,不管我是否使用,都应该留着,那不仅是一口缸,而是一份传承。

母亲也会做花馍馍,但是总也做不好,步骤完全按照姥姥所教,但和面时总有差池,不是碱大就是碱小,碱大了馍馍会发黄不好看,碱小了会有一股酸味。母亲请教姥姥,姥姥说是手不同,每个人的手法不同,哪怕一样的步骤,做出食物的味道也不尽相同。现在社会发展迅速,楼下就有百年的老店,可以订做花馍馍,花样也很多,但在我吃来,却总少了一种原始的面香,和一份质朴的感动。

曾经我又回到老房子,站在不远处的铁路眺望那一片已经远离十几年的故土,这样古老的中原土地,满眼的荒芜和堆积的杂草,不远处低矮破旧的平房,早已不复当年模样。有老人牵着小孩默默走过,耳边是簌簌的冷风,他们不会想到,在离着他们十几米外的高处,有一个故人这样默默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看当年的自己。

天地之间以一种沉默的语言,为我展开了一幅仓皇的油画,雁群飞过,留下声声鸣叫,我眺望着那些土地,好似和内心中重重的心事重叠在一起,是我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感受,我终于理解姥姥曾经对我说的话,步步回首,无法回头。

我想要重新回到那个地方,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那都是内心深处一种平实厚重的情感,好似怀抱着一整片午后的阳光,扎扎实实的温暖。那些被沐浴过的土地,它们存在已久,久到我无法想象它们最初的模样,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祖祖辈辈,还有我,都是这个世界里最平实普通的存在。

再没有比这更充沛的情感了,这是北方的故土,是姥姥的面容,是无法逃避的旧时光,我们的世界,和那些生活在这世界中的人们,都是一首记得又忘记、得到又失去的儿时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