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歌(第4/6页)

肯特非常奇怪,如此混乱的布局,梅老板竟记得如此清楚,每件东西与每件东西的夹缝,都如七巧板那样呈出高度精密的拼合。

梅老板明白肯特的能量。肯特来了的三个月,买卖的利润上涨一倍。然而他更明白肯特所含有的危险。他并不怕肯特偶尔在客厅里和海伦聊几句故乡小镇上的人和事。尽管海伦的父亲否认了海伦,全镇的人几乎都跟着老邮差否认了海伦,仍是阻止不了海伦去以甜甜的酸楚听肯特讲镇上人的悲欢离合。有时海伦把已听过的事又拿出来问,事先已准备就绪的格格笑声在肯特讲到一半时就释放出来。梅老板不是怕肯特和妻子之间可能发生的男女勾当,五十八岁的梅老板不是白白阅历五十八年人世的。他看得很清楚肯特的志向不在于海伦。可肯特的志向是什么,却是梅老板看不透的。因此梅老板感到肯特身上所具有的危险性是他无法设防的。梅老板还感到疑惑的,是肯特在和他大声争辩时声势剧烈地嚷着要辞职,他甚至公开指出梅老板对经商的无知和趣味低下,但第二天肯特又一脸晴朗地穿着他惟一的灰西装出现在店里,就像没看见店堂按梅老板不可理喻的怪癖复辟了那迷津般的经营企图。

梅老板当然也乐得肯特不再提辞职的事。这场重大挫伤被肯特不露痕迹地接受下来,梅老板感到可怕的正在于此:什么样的巨大图谋才能使一个男人甘败如此下风。肯特照常早出晚归地在店里盘点新旧库存,照应那几个已成熟客的白种妇人。没事时他照样架起二郎腿坐在门口的石狮上,贪吃地耸起肩膀吸着雪茄。梅老板原先说过了三个月试用期一过就给他加三成薪,三个月零十二天了,肯特一字未提薪水的事。梅老板不断向北斗打听肯特这天见了谁,那天做了什么。北斗告诉他,肯特在那几个白种阔太太来的时候,曾差他去两条街外的意大利糕饼店买半磅饼干,再煮一壶茶。

圣诞节前店里忙不过来,梅老板打发海伦去照应珠宝店,自己和英英做两边店的机动增援。一天下午他开车和北斗去送一批客人预订的货品,留肯特一人在店里八面玲珑地应付一帮东部来的旅游客人。肯特微秃的头顶和脸色一样红润,油腻稀疏的发间露出汗津津的头皮。他对正启动车的梅老板挤挤左眼,表示一切都在他操控中,一切都很好玩,也被他玩得很好。

肯特送走东部的客人,正是这个海湾城市最寂寥的时候:雾从海面上岸,高低起伏的街灯着以圣诞披挂提早被点亮了。肯特突然有了种奇特的心情,就是对流浪的向往。他怅然喷出一口烟,看烟同雾如何缱绻缠mian,彼此交融。他脸上升起一个自嘲的笑意。他想到最初是什么使他决定留在这个富有而节俭如癖的中国佬领地。肯特站起身,掸掉衣襟上几星烟末,看着那个使他突然中止流浪的东西正向他靠近。隔着几尺的白雾她叫他,下午好,肯特先生。英英穿一件深红的羊毛裙,一双红白横杠的羊毛袜拉到膝下,袜带上一边一只红色的绒球。她戴的那顶帽沿在额前翻起的丝绒小帽是纽约的时尚瘟疫之一,两年前纵跨大陆一路流行到此地。

英英说,肯特先生,我妈让我来看看你这边是不是忙得过来。极其罕有的谎言使女孩两个黑中沁绿的眸子避着他洞察的微笑。她是自作主张跑来的。她不知道二十年前她母亲海伦以同样的神情和心情走进小镇边缘的梅记客栈。她也不知道那客栈是最后一幢被镇上人们烧毁的中国人房舍。

肯特的微笑渐渐开放,流浪汉的无拘束和士兵的无责任感使这笑有种特别的热情。他没想到这天早上他给这女孩的一个眼神暗示,她竟全领会了。他对她或明显或暧mei的勾引,女孩从一开始就领悟了。三十多岁的肯特是一股辛辣突然进入了女孩纯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