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歌(第3/6页)

海伦从店堂后面的作坊走出来。她告诉梅老板广告的事是她同意的,开通的商人谁不做广告?她见丈夫一只手捋在盐掺胡椒一般的灰色胡须上,知道这是他的脾气和主见上来的时候。他说,好酒不怕巷子深,做什么广告?在场的人只有那六指后生北斗听懂了这句话。肯特惟一的灰西装敞开衣襟,露出红黑相间的裤子吊带,一副文武双全的样子。他专心和摄影师小声布置什么,知道这边可以交给海伦去把梅老板弄服贴。

描着碧绿眼圈、涂着鲜红嘴唇的英英两眼晶亮,脸上的红晕从厚厚的白粉下面渗了出来。梅老板对英英突然流露的陌生艳丽感到恐惧。英英的美从来不含有这种锋利。

海伦已开始用“守旧”“古板”之类的词来同梅老板辩论。她提醒梅老板,眼下正蔓延开来的大萧条,之后又是一串新词汇:竞争、积极经营。梅老板心里奇怪,流浪汉肯特先生到达此地才三个月,连一向淡漠处世的海伦也抄起“大萧条”之类的词来了。海伦说,就要进入三十年代了!

三十年代怎样?就是十四岁的固作出这种很不成话的样子去四处抛头露脸?梅老板这样回敬妻子,大萧条又怎样?鬼佬萧条去!

海伦第一次听丈夫当她面把她的民族叫“鬼佬”。她那大致是白色的眉毛变成了红色,红色顺着她奇长一根鼻梁延伸下来,最终连嘴唇和鼻子相接的一带也变得通红。在这浅淡的三十岁女人变颜色的过程中,梅老板听她板眼清晰地说,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梅老板感到浑身发冷,妻子在这时的低调表现出她从不轻易流露的优越感。

连英英也为母亲这句话的低沉和繁文褥节的客套词而不安起来。她一面观望父母,一面接受肯特对她的摆布,以及摆布间他眉梢眼角飞出的秘密赞美。军旅和流浪给了他一种生动,一种恰到好处的龌龊的俏皮。英英喜爱看他两个拇指不断弹动裤子上黑红条纹背带的模样。这三十多岁的男人所有动作中的不安分都使十四岁的混血女孩产生一阵陌生的快意。这个跟随风筝而来的汉子使英英在每天早晨醒来都有了个朦胧的期盼。

梅老板叫英英立即跟他回家。英英收起被肯特摆出的姿态和表情。梅老板用这种声调同女儿说话在英英记忆中不超过三次,一种独裁的阴森音调。海伦在这语调中面色由红转白,恢复了原有的淡漠消极。

肯特仍是情绪激昂地向梅老板推荐广告的必要性。他用一种走南闯北、混过更大世界的丘八加流浪汉的流畅语言讲着自己对梅老板买卖的推销策略。他不懂得海伦顷刻间陷入的沉默意味什么,直是卖弄那点俏皮,说英英将来进好莱坞也说不定。

梅老板对肯特不做任何反应。他面孔像生了重病一样发出土色。他叫海伦揩掉英英的小丑面谱,带她回家,又吩咐北斗相帮自己把店堂的陈设恢复原先模样。

肯特眼巴巴看着梅老板将每件东西按他多年一成不变的位置挪动。灰尘在一束孤零零的灯光中狂舞,梅老板对肯特说,去把那盏灯给我熄掉。他这句吩咐完全是对北斗这类以一块钱一天雇来的打杂伙计下达的,肯特以为听错了。摄影师已看出苗头,动作飞快地拆除摄影设备,同时看着同一个店堂在他眼前变得狭窄、幽深。肯特见梅老板以当家做主的大步子走过去,伸手一捺,闭了店堂内惟一的一束光明。尘土也就沉寂下来,慢慢落到它原先的位置。梅老板要肯特去帮北斗搬那个花梨木的老爷钟,说,搬回原先的地方。肯特对着彻底恢复原样的店堂一连打了三个呼天抢地的喷嚏。廉价的货品迎着店门摆放,华贵雍容的全被遮藏在店堂深处。肯特被喷嚏的剧烈震动弄得满脸涕泪,他看见昏暗和无序又全回来了,又成了梅老板那个盘根错节,阴森神秘的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