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第4/9页)

璐仍不吭声,还是手脚极轻地摆弄着眼镜框,像摆弄干透细极的花草标本似的。那手简直就是南丝自己的。璐这时说:“给我二十块钱。”南丝说:“你眼睛不是好好的?”“你说的每次上芭蕾课,我可以选一样东西。”“我说过不超过十块钱。”“上回你欠我,加这回,二十啊!”“二十也不够你买这个呀——这是男式的!”“这是名牌,得五百!”还未等南丝的钱包彻底打开,璐的手就上来了。然后她以同样快而狠的动作,把二十元钞票放进自己钱包,走出店去。南丝更吃不准了,跟出来。璐说:“你放心,我慢慢攒。”南丝凶起来:“警告你,你脸上要架那么一副不三不四的眼镜,你可就毁了!”“眼镜怎么就不三不四?!”“丑人才戴眼镜——丑人戴眼镜是遮丑,张家人个个都是拿眼镜遮丑!”

女儿又不吱声了,眼睛又六神无主起来,南丝自然明白她心里的主见执着着呢。

九月的一个半夜,南丝坐在床上,两手抱着腿,膝盖支住下巴。她的细长四肢很方便像这样折叠。她想她绝不会主动打破僵局先去找话跟璐说。她望望窗外,过往的车“唰”的一下,“唰”的一下,跟沥青路面发出的摩擦声听着像从皮肤上飞快揭下橡皮膏。昨天早上九点来的那个男人是璐的父亲,头发秃掉了头顶的一块,剩下四周圆圆一圈,同正宗的天主教神父一个发式。有五秒钟,她把他认成挨户串门的推销员。第六秒钟他开口了,问璐在不在。他站在她的西班牙式的拱门洞里,身上没一样值钱的。最值钱的那个博士后学位,也让她丝毫看不出来。她想起十多年前败在这人手里,可真是她一大胜利。她身上的一根金链一块钻石,面孔上的Lancom面乳和指甲上的蔻丹,以及她身后这座两卧室两客厅、浅三文鱼色的西班牙小楼都让博士后有点眼巴巴的。南丝从一无所有混起,为自己既不靠嫁人亦不靠学位甚至不靠英文就混下这片江山而自豪。除了对那份中文电视台的节目主持工作她轻巧对付,其他事业,如陪罗生打高尔夫或陪郑生骑马,她都尽心尽职,很混出了一些名望。南丝朝这个处于落发季节的职业学生笑一笑说:“哟,你啊!电话都舍不得先打一个?”

“我碰巧来开个会……”

“碰巧我要是不想开门呢?”

“小璐给我打了电话,叫我今天来。”

南丝侧侧脸,把他放了进来。他边认路边往里走。南丝突然快几步,超到他前头。一径的红色仿花岗岩梯阶,她步子不均而踩下半块长睡裙的前摆。她闯进浴室,璐在淋浴。这女孩每早上靠一小时的淋浴醒瞌睡。南丝把女儿扔在地上的睡衣、马桶盖上准备替换的内裤,以及脏的和干净的一共三块浴巾统统抱在怀里,一根布丝也没给璐留下。璐在玻璃门后面熄了水龙头,看着母亲触了电似的动作痉挛,目光中是灼得伤人的激情。南丝把浴室门闭死,听女儿在里面玻璃大叫:“你想干什么?!”

博士后这时到达了客厅,将肩上的推销员盛样品的黑布包仍十分敬意地背着。见南丝走来,目光更紧张茫然,像是满心期待下了飞机,却发现没人接应自己。南丝的面孔浮动起来,运动起一些平时不用的肌肉,笑了个完全异样的微笑:“随便坐吧。”他敬而远之,轻微躬了躬身,表示领情:“不坐了。小璐呢?我们就走。”

“你们私下串通好要出去?”

“你怎么这么说话?”

“那该怎么说?”

“我是她父亲。”

“父亲不是什么官衔,你想做就做,想辞就辞。”

“你的意思是我没尽责任?每次寄钱,你都退回来!”

“退都退回去了,你还好意思来,还好意思暗中挖我们墙角。看来你们张家人不那么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