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第3/9页)

南丝说:“二百五十八块,又不是二十五块八,讹我们呐?”她知道璐不可指望,横下心拿出自己的英文水准来。她跟女售货员很流利很地道地说了句:“我不懂英文”,接下去就是颠三倒四了,语法是完全免除的。最终她总算让女售货员明白了大意:要么退掉这裙子,要么今天大家都不过日子了。璐看看周围渐渐凑上来的观众,变了姿态,比看热闹的所有人都冷眼,都局外,还偷空瞥向女售货员的眼睛,同她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随她一块耸耸肩并把眼珠翻上去望望上苍。女售货员有了璐的理解,突然亲切无比起来,对南丝柔声解释这裙子如何皇后般不可一世,这紫色如何是各种冷暖色谱的极致。顶要紧的是,二百五十八其实买的是原价一千三百九十九的货色,您还想降价,难道您忍心我们破产倒闭?

南丝问璐:“她说的一大嘟噜什么呀?骂我呢?”

璐说:“她告诉你原价一千三百九十九。”

南丝说:“一千三百九十九,我发神经啊?”她原路走出商场,原状拎着紫裙子,“二百五十八我都是在发神经——我又不像他们张家人,在中国给中国人欺,在美国给美国人欺。”

璐同她拉大距离,她知道女儿偶尔不高兴听到张家人的短处。南丝从沿途的一些镜子或橱窗玻璃看见自己袅娜如旧日,微微染黄的头发使她比旧日只多一种风情。曾经跳得极马虎的芭蕾,竟都还攒在身躯里,使肌体原先的形态与布局并未随年华流逝而被地心引力所改变。南丝大致消了气。对那女售货员的气,对璐的气,对自己糊里糊涂花出去二百五十八元钱的气。一般来说,不管南丝从何处由何故受来的气,她末了都会气到张家人那里的。而张家人个个不值她去气,顶多值她一声冷笑或苦笑。因此世道再万恶,南丝总是气不起来的。这就让她有了一大青春保健。她走在璐的右前方,不断停下脚,等璐走近她便摇头一笑:“我真是神经了,二百五十八,等于活活给她们抢了!……”

璐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拿英语说:“闭嘴,好好穿它去美吧。” 在南丝懂得不多的英语中,包括这句“闭嘴”。她觉得这俩字从璐嘴里说出来,尤其魅力无比。璐那细密的晶莹的白牙齿在准确铸压出这两字时,显出公主般高雅的鲁莽。天生就红雨润泽的双唇,厚薄正合南丝理想的分寸;这一副嘴唇忽然一撅,叫她母亲“闭嘴”,没有比这更无邪的样儿了。南丝看着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嘴唇,咀嚼和吐出这样两个字,两个充满美国式缺心眼的调侃、美国式单纯奔放的粗鲁字眼,她感到一种过瘾。还有那些颗粒完美的牙齿,也和她一模一样。当然,和她没抽烟、没开始因牙周炎而逐渐落齿时的牙齿一模一样。璐说过那么一两回:“你怎么不去看牙医?”南丝的道理很实在:花那种钱——花得谁看得见?!不过她倒在女儿十一岁那年花了千把块,找了个打折扣的牙医,给璐的牙齿做了副矫正器。璐一口天生的整齐牙齿,珠子一样由大渐小地精致排列,使牙医也不忍去赚这笔钱。而南丝认为璐必须戴矫正器,家境好的孩子,个个戴它。南丝悲壮地对女儿说:“妈吃不起饭也要让你戴的。”这笔钱花出去是看得见的,矫正器在孩子嘴里,等于是妇人们的首饰。

南丝见璐又开始东张西望,脖子又引得老长。女儿已忘了刚才对母亲的仇恨,那副烂漫模样又原形毕露。她步子是散漫的,骨子里却有种悦人的板眼。只要她不留神,她就活活是个十四岁的南丝。璐的好看里是根本没有张家人的份的。一路上经过卖礼品、卖水晶微型雕刻、卖抽象派首饰的店家,南丝都希望璐停下来,看上个什么,她此刻对女儿的心爱也好有个表达。璐走进了一家眼镜店。南丝吃不大准说:“你眼睛好好的……”璐没作理会,只轻声轻气请售货员把一副副眼镜框拿到柜台上来看。南丝看女儿拾起一副白金的DunHill镜框,手指细细的有些胆怯。一串小银珠子吊着一枚小小价牌,南丝伸目光过去,贵得她不想知道个确切。她说:“这是男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