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裙(第6/8页)

海云感到那双无出路的钢琴家的手移向她的腰部。忽然,卡罗以一个令她意外的动作矮了下去。她清理一番视觉和感觉,发现他跪在她双膝间,脸埋在她稀滑的白色裙裾上,浑身虫似的蠕动,拼命躲避他想要去触碰的部位。多没出息,没出息得又如此动人。

“I…love…You!”他啼溜着鼻涕,口中发出喝粥般的声响。

海云一动不动,但浑身都是邀请。

俩人同时听见车房门启动,周先生回来了。

海云穿着白色晚礼服在厨房烧晚饭,周先生看不透似地看了她一阵,问:“穿的这一身是什么东西?”

海云擂小鼓似的剁着菜刀,一边答:“穿着玩玩啊!”

周先生“哼”了一声,意思是:“花这么些钱就‘玩玩’啊!”

海云轻快地将菜倒进升起烟的油锅,没像以往那样回敬他。现在她不只有健将,还有了个卡罗,因此对这个七十多的丈夫,她从此可以不一般见识。

炒到最后一道菜时,健将出现在厨房门口,脸让汗淌得白一道黑一道。

“哎哟小死人!放了学哪儿去了你?几天不照你面!”她边说边欢天喜地搅着炒锅:“把妈想得!……”她没意识到自己在撒谎:这些天的夜里,她躺在黑暗里,听着周先生斯文的鼾,睁眼闭眼,眼前都是卡罗。

海云甚至没留意儿子的明显消瘦和病马般迟钝的眼神。

“去洗洗脸!疯得你……”她喜悦地责骂儿子,将炒好的菜一飞腕子倒进瓷盘。

晚餐桌上是两只冷菜,四只热菜,气氛远不如往常沉闷。海云顶忙,给健将不断夹菜,又去不时答对卡罗那双眼睛。周先生瞥几眼海云白晚装上罩着花围裙,摇头笑笑,还是决定对妻子的荒诞装束不加干涉。饭吃到一半,电话铃响起来。

卡罗接的,却马上将话筒递给健将,脸上是等看好戏的表情。健将完全木然地捧着话筒,忽然求救地将脸转向母亲。

“怎么回事?”海云问。

健将没说出一个成型的字。

“学校来的电话——他五个礼拜没上学!”卡罗说,以尖而长的拇指点点健将。

健将恶狠狠朝卡罗瞪去。

卡罗像根本意识不到健将的存在,抽出一根口香糖,嚼起来,“学校说,他们正在考虑开除他。”

“根本没这么说!你狗日的瞎编!”健将对卡罗吼道。

周先生一拳擂在桌上:“你嘴放干净点,不然我马上可以请你滚出去!”

海云还没反应过来,鼓着眼看看健将,又看看周先生。

卡罗对父亲咕噜了一长串英文,一面咕噜一面继续以拇指点着健将。那是只鄙夷而傲慢的拇指。

周先生脸完全青下来:“你干什么去了?!五个礼拜,你干什么去了?!”

健将不语,闷着头。海云知道儿子没出息得十分彻底,但无救到这步田地,她是意外的。她挪到儿子身边:“说呀,你没上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病了?还是老师种族歧视咱们?跟妈说呀!”海云恨不能为儿子想出所有借口。她用手臂环住健将的肩,脸几乎贴上去瞅他,希望瞅出什么病来。

“他有什么病?没看他刚才吃多少?”周先生大声道,布满老年斑的脸和手都在打颤,像是随时会厥过去,了结他勤劳兢业的一生:“他以为他这辈子就可以靠我养,吃我的、喝我的,靠我一天十个钟头趴在写字台上,来养他!”

海云看着自己年老的丈夫的额角,一根紫色血管蚯蚓般拱动。

卡罗这时也在看父亲的额角。他轻轻在父亲背上抚两把,又对他轻声讲了几句英文。

海云似乎突然明白卡罗在讲什么。他在撺掇父亲,离间父亲与健将。海云捡起一只青花细瓷盘掼在明晃晃的打蜡地板上。人们全抬头,只见她脸狰狞了一瞬后,去净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