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裙(第4/8页)

卡罗猛一个拐弯,海云眼一晕,不禁“哎呀!”一声。卡罗咯咯地笑起来,然后伸过胳膊,似乎要拦腰拥抱海云,却是替她拉住安全带,系牢。再次对她出声地笑。

从这笑中,海云几乎大喜过望地发现,卡罗也有着与健将相等的没出息。那种公然对学问和才能的轻蔑,就在这笑容中。不同的是卡罗对这份没出息是认清的,健将却毫无认识,因此卡罗的没出息表现出来便是一种脱俗,一种迷人的颓唐情调。卡罗在兜很大一个圈,无非想炫示他和他车的风度。

海云心里突来一阵对这混血青年的恨意。

她的健将有什么?她的健将趴在地上一块块地擦亮大理石,供这杂种少爷潇洒地踏过去;踏进他那寝宫般的卧室,去弹他的钢琴。海云不懂音乐,正如她不懂世上绝大部分事物一样,但她也听出卡罗弹得多么半调子。周先生说卡罗没去上大学是因为几个二流大学没有录取他,所以他在准备考一流的学校。他早出晚归,是去图书馆悬梁刺股。有什么用?认真说他比健将更没出息,因为他是存心没出息,而健将对自己那份没出息纯粹无辜,纯粹不能自主。

当晚海云将买来的衣服一件件又试穿一遍。她穿着一件深蓝丝绒的晚礼服跑到客厅,那里有面镜子可容她向左转向右转,以及前进后退地打量自己。

周先生和卡罗并排坐一张长沙发,在看电视上的球赛。电视与沙发的角度很妙,第三个人绝对挤不进来。有回健将只是站在一边很受罪地看了一会拳术,周先生便客客气气说:“喂,你房间不是也有电视吗?”健将从此被堵回了自己的小房间,去看他那十三寸了。从此健将也恨绝了参加到这对父子中去的单方面愿望。海云从此上哪儿都带上健将,她知道儿子比自己还孤独。

海云看着蓝丝绒夜空般的莫测。周先生和卡罗在谈着什么,各人手里捧一盏玛瑙色的酒。他俩并不在看电视,只是借电视来营造一个只属于他俩的氛围,以这氛围在这家中做一种微妙的划分。

“健将!”海云突然大声喊道。健将跑出来,见母亲微张着双臂,微笑地站在镜前:“来帮妈系一下这根带子!”她以下巴指着腰间。

卡罗瞪眼看着继母在这身不合时宜到极点的装束中显得既滑稽又美丽,口香糖也忘了嚼。

健将熟练地替母亲系上带子,又伸手到裙子里面,去抻平贴身的衬裙,他这套动作十分麻利灵巧,一看便知是常常做,彻底懂得了女性着衣要领和窍门。

“他天天陪你逛女人服装店?”周先生忽然问。

“他不陪我,谁陪我?你陪?”海云半笑地反嘴。

“早看出他没出息!”周先生说。

“你儿子有出息?二十大几了还赖在家里!”

“我的家!我要谁赖谁就赖!”周先生说。一根手指按住耳朵眼上那只塞子,生怕漏听一个字。

“你的家——咱知道。咱娘俩在这顶多是老妈子和小伙计。”

“是你自己讲老妈子!”周先生起立,悲哀得颤颤巍巍:“老妈子敢花那么多钱,天天逛商店?!”

“老妈子还不跟你上床呢!”海云噙着饱饱两汪泪,人也凉了。

听到这里,周先生毅然拔下助听器。周先生被卡罗拉到餐室,健将推着海云进了自己卧室。

第二天,海云一早出门,直奔那个购物中心,去买昨天舍弃下的那条夕照红的太阳裙。海云往往留下一两件最贵的衣裳到生气的时候买,不然怄起气来就没得可买来消气了。也只有生气,她才买得下手,才有那股劲头和气魄。

海云是独自去商场的,健将的学校已开学。她在商场迷了途,怎么也找不见那件红裙子了。她从没一个人出过门,总是健将领路。不知怎的,她感到一种可怖的迷乱,眼和手慌慌张张地翻着倾挂的上百、上千种衣裳,像是在找一分性命攸关的文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那件太阳裙,那个在一天前使她快活过的红融融的物件,不见了。她喘息越来越紧迫,似乎找不见它,往后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