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文学与历史(第4/6页)

这里所蕴藏的再现/真实,已经是一个多重视点/多面体(多重现实)的讲法。由于论述之凭藉是多样的(不仅仅是话语),发言者、接受者也不定于一尊,再现就是多重视点的再现,而做为论述之对象方能被我们知觉到的现实,遂成为一多重现实[是否有一个真实不虚的现实在论述之外存在,在此是一个置入括弧的问题]。详言之,现实是多重的,论述也是多重的:以论述来谈论城市,但城市本身也是论述;可以话语、以石头灰泥、以身体姿势、以行动来发言,也可以话语、石头灰泥、身体姿态、行动做为论述的对象。据此,城市也是多重的了,因为城市便存在于关于城市的多重论述(discourses of cities)和做为论述之多重现实的城市(cities as discourses )之间。

《看不见的城市》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已经暗藏了现实的多重性与论述的多重性。卡尔维诺在「文学里现实的诸层次」(1978)一文中,提及文学作品有许多层次的现实,而文学正是立基于这种多层次的区别之上,如他所举的例子:「我写道荷马说尤里西斯说:我曾经听过女妖的歌唱。」我、荷马、尤里西斯、女妖这几个主体,都位居文学叙事的不同层面,所牵连的是不同层次的现实(真实与虚假的问题在此就不是根本的了,因为真假成了在不同层次随论述之运作[别忘了,这是一种权力关系的牵扯] 而变动的性质,是斗争的标的,而非先验的存在)。

这里关于论述、再现与现实的讲法,会让人联想到尚·布希亚(Jean Baudrillard, 1983)的拟像(simulation)与过度真实(hyper-reality)的提法:到了拟像的年代,已经没有再现与被再现的对象之间是否符应的问题,因为拟像取代了现实,拟像之外没有现实,只有比真实还真的「过度真实」。但是多重论述和多重现实交缠的提法,却不取消现实的存在,而是指出现实及其论述的不可割离,以及论述与现实的多源多样。而且虽然现实的各个层次区别,是(透过论述)建构出来的,但是这些建构并非纯属心灵产物,而有其物质性的经验和实践为基础,也就是说,论述有其物质性(亦即,透过多重多样论述的区划分类与再现中介而得以被感知、理解和「触摸」的多重多样的现实,正是这些论述所以会存在的基础。以论述本身为论述对象的论述,只是说明了论述与现实、再现与被再现者之间的模糊界线。这种界线在哪里,其实也是论述斗争的目标之一。)

2、都市经验与记忆:复杂多样与世界缩影

《看不见的城市》以城市做为铺陈作者对人类状况的观察与意见的场景,这并非偶然,因为城市正是人类世界之缩影,是「复杂多样」的体现之处。

贺龙·巴赫德在《艾菲尔铁塔》(1979)一文中,写道:「铁塔最终同一切重要的人类场所具有的基本功能——自给自足——重新连结起来;铁塔可以独立自存:你可以在那儿梦想、吃喝、观赏、理解、惊叹、购物;正像在一艘邮轮(这是令孩童梦想的另一个神奇对象)上一样,可以感觉自己与世隔绝,但仍然是世界的主人。」(p.17)。城市其实正是最为整全的铁塔和邮轮,它包容了惊奇和差异,是奇想的实现之地,是一个自足的世界。此外,巴赫德也提到:「城市是我们和他人相遇的地方……城市中心被认为是社会活动交换的地方,而且……这是一种情欲的活动。城市中心总是被认为是颠覆性力量、决裂的力量,以及游戏的力量作用与会遇的空间。」(1986:96)。城市中心正是城市的复杂多样最为明显而诱人的所在。

人类为了求生存,总是要对周遭环境的利害之处有所了解,因此,对于身处环境之全貌的探知,一直是人类潜在的欲望。一方面城市以其复杂多样,激发了更强烈的探求全貌的欲求,另一方面,城市也正以其无所不包,而成为构想整个人类世界的模型,成为全貌之缩影。在艾菲尔铁塔上远眺的快感,正是对于复杂多样的城市织理,有了全盘掌握的快感,有了掌握城市所体现的世界的快感,是一种知悉和掳获全局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