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达之王冯如庸

  我读高中的时候,学校周末不让进。学校这地方就是让你进的时候你不想进,你想进的时候不让进。我周末之所以想进学校,当然不是想念书,而是为了打篮球。既然中学不让进,我就想到了大学。我去打球的那个大学现在好像已经没了,过去它在八十中对面,好像叫机械什么什么来的。我当年只关心球场。八十中附近有条街,当时我们叫它“修车一条街”,皆因为这条街从南到北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汽车修理厂和零配件门市部。现在回想起来,就跟如今的汽配城差不多,只是门脸儿大多没有那么气派,都是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地上挖一道深槽,让人一看无法不联想到刘文彩。没有生意的时候,老板带着年轻的师傅就在门口喝茶聊天,有时候也拉着街坊打牌。夏天和冬天,他们生意好起来,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引擎声、喇叭声、吆喝声、吵架声、工具敲击的打铁般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整条街跟《清明上河图》似的。你如果不从那儿过,就无法想象九十年代北京有那么多汽车。尤其是夏天,有头脑的店主还会在门口支个摊儿,卖冰镇饮料和烟。那时候管这事儿的不叫城管,叫市容科,听起来没什么威慑力,修车师傅都不怕他们。他们来了,师傅们就举着冰棍儿企图行贿。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时代。现在这条街叫三里屯南街,一家修车的都没了。前些年,在街角一直停着一辆白色的破捷达,车身和后玻璃上刷满了字。那字都是红漆刷成,笔走龙蛇,一股反动标语的架势,其实是修车铺广告。那就是冯如庸的车。冯如庸那年才二十多岁,在汽修行儿里已经出了名。

  再往前些年,回到我打球的那个时代,冯如庸跟我一样是个挣扎在青春期尾声的少年。那年头,有一种饮料叫黑加仑,据称含酒精,但我每次打完球都一口气喝一大瓶,从没醉过。那玩意儿的瓶子就跟现在的大号啤酒瓶差不多,一人经常喝不完(我是例外),几个人同喝一瓶又嫌埋汰,所以销量不好,整条街只有一家卖这东西,就是冯如庸所在的修理厂。这个厂的店面儿在街上还算大的,一拉溜三间,两间修车,一间卖零配件。店里有两个小伙子学徒,冯如庸是其中比较扎眼(注9)的那个。当时我正值有些延迟的叛逆期,留着学校明令禁止的长头发,现在看来就是非主流。而冯如庸比我还非主流,不但头发长,还染了色。大概因为没钱,他的头发经常是半截金黄半截乌黑的,且不是很整洁,活像戴了一脑袋某种节肢动物,十分可怕。但在当时,我们显然是某种同类,某种反抗精神的代表,某种智力和审美上处于优越地位的族群。所以,骑自行车儿的我和修汽车的冯如庸就这么认识了。这真是个悲剧。

  事实证明,那个发型其实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帅,因为我上学的时候一直没有女朋友,冯如庸更没有了。我好歹还有辆自行车,他连风车都没有。不过,青春期少年有爱慕的女孩是发育过程中的正常现象,正如打架、往高处跳跃或拆解复杂的机械。我跟冯如庸都有各自喜欢的女生,不过彼时我们还没有熟到可以交流这种事情的地步。据我观察,男生喜欢一个女生而得不到她的爱情时,往往转而攻向其他领域,如上所述。我转向了消耗体能、刺激肾上腺素的运动,爱上了疯狂的奔跑、攀爬和跳跃,而冯如庸则爱上了拆解机械、修理汽车。这种事,同为天涯沦落人,我一眼就看懂了。然后只须稍加观察就可以确定:冯如庸爱上了一个姑娘。这个道理不是很简单吗?一个年轻的修车师傅,穷如狗,忙似驴,没有任何业余生活,他能有什么机会爱上别人?只有两种可能:路过的人和店里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