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第2/13页)

我走过去。眼前的老人,不太能够看得出年纪。身体似乎已经风干了,裹在厚厚的毛线外套里,更显得单薄。眼睛却明亮,没有通常上岁数的人的浑浊阴翳。他握了握我的手,力气也很大。

老远就认出你来了。你和你爷爷的眉眼很像。他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皱一下眉头,说,可是你怎么这么黑。

这是加州的烈日暴晒的结果。

你是毛克俞的孙子。他又笑一笑,把身体调整成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这个姓陆的老人,与我素未谋面。但是,当我收到他的信,还是很快地决定来看一看他。那封信里,有我爷爷多年前一张画作的照片。还有几个青年人的合影,祖父蹙着眉头,面目严肃。我不得不承认,除了忧心忡忡的神情外,我几乎是他的翻版。

这几年来,家族里的老人次第凋零。祖父最小的七妹也已经年近九十。姑祖母总在敦促我为家里写一些东西。然而,各种各样的信札与照片,让我更为理不出头绪。尤其是,祖父的求学时代是家里人记忆的盲点。他的缄默与略微清冷的性情,或许使得很多的分享没有了出口。留下的,只有一些和同窗的书信,也似乎是就事论事。

这陆姓老人,是祖父在杭州国立艺术院的同门。他寄来的合影背后写着,想要和我说说“你爷爷年轻时候的事”。

现在我面对面和他坐着,面前摆着一杯清茶。他轻轻吹了吹茶杯上氤氲的热气。

我将照片放在他跟前,我说,爷爷的同学,现在都在哪里。

他指一指天,苦笑了一下,说起来,到现在恐怕也只剩下我一个了。我没别的,就是耐活。

我心里一阵黯然。他倒是说,孩子,你年纪还小。寿数这回事,谁说活得长就是好呢。我们那一班,吃了苦的,都是活得长的人。李可染、蒋海澄,谁躲得过去。依你爷爷那个脾性,我看也是顺当不了的。

威廉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晚上要去J那里去,吃他孩子的百日酒。威廉说,那地方可不好去。我过来载你吧。

我说,不要了。我自己能找到。

他说,等你找到,人家孩子该睡了。

我坐在车后座上,没有说话。

威廉说,那老头儿是什么人,知道你爷爷多少事情。

我说,应该知道很多吧。但也没谈出什么。

威廉挥挥手,说,别灰心,小伙子。他这么大的年纪,要给他一点时间。

我又拿出那张合影。在车灯微细的光线底下,爷爷的面色又哀愁了一些。

威廉对我伸了伸手。我说,专心开你的车。

他的手仍然伸着不动。我叹了口气,递给他。他看一眼,呵呵地乐了,说,阿伦,你们家的基因太毒了,你爷爷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他老人家看上去可够清高的。

我说,我觉得,他有些事情,没有跟我说。

威廉说,什么?

我说,陆老先生。我送了他一套爷爷的书。他说,当年我祖父在四川江津闭关,都在传说他在写一部书。但谁都不知道写完了没有。现在看来是没写完。我就说,那是四十年代了。他就没有再说话。

威廉。我说。

怎么?威廉把车灯打开。一只野鸭出现在光束里,仓皇地跳动了一下,飞走了。我这才发觉,天色已经暗沉下去。J住得真的挺远的。我们在路上,已经走了四十多分钟。

我说,没事了。

大胡子男人关上了音响。Take me home, now country roads(乡村之路带我回家)。声音戛然而止,没过渡地,一下子冷寂下来。威廉踩了一下油门,你是想问我爷爷的事么?

我想了想,说,我应该羡慕你,至少你爷爷一直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