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第3/14页)

大家又沉默了,含笑看着我,好像阿霞代替他们说出了对我的褒扬。我突然有些兴奋,是一种被接纳的感觉,可是这种感觉同样是奇特的,是一种有些幼稚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只是因为阿霞的一句话。

阿霞低下头去,大口地吃东西,把汤喝出很大的声响。那是一种理直气壮的声音,一种孩童式的理直气壮。我逐渐感觉到阿霞在人群中是一个小小的权威,奇特的是,这种权威却含有某种游戏的性质,是在被众人的纵容中形成的,这一点让我迷惑。

我想,我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我一旦融入了一个集体,也许不会被同化,但是也决不企图让它去迁就我。这一点,也许注定我不会成为一个领导者。一个星期后,我在下午休息的时间里不再觉得无聊,因为可以边打盹边听王叔讲他千篇一律的黄段子,或者和小李比赛打手掌机上的电子游戏,又或者在楼下大厅耳朵上夹着纸条打“拖拉机”。这样久了,也没人把我当什么大学生。大家都很放得开了,男人可以说一些关于女人的下流笑话,而女人开始八卦一些刻毒的家长里短。他们不在乎我听不听,只是我不再是他们不吐不快的障碍,这一点令他们感到欣慰。这个群体浮现出了它低俗的实质,这是我所陌生的,却似乎并无困难地接受了它。

这时候的阿霞,却是很安静的。她往往是拿来一小箩纸巾,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慢慢地折。开始动作是机械的,中规中矩的,她脸上的神情也是相当肃穆的,是完成使命的样子。渐渐自己也感到烦腻了,就折出许多花样来,脸色也跟着活泼了。折的多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形状,很繁复,但失去了纸巾的功能的。这时候,如果有人问,阿霞,你折的什么啊?她就会把先前折好的模型迅速地抖开,再规规矩矩地折成千篇一律的样子。

终于有一次,在下午一场酣畅淋漓的牌局之后,我起身去厕所。经过阿霞的时候,突然听到她大声地说,你怎么跟他们一样哦,你是大学生哎!

我回过头去,看到她十分认真的表情,脸色又是通红的,却是个悲愤的模样。我一时间语塞,仿佛又是秀才遇到兵了。

拌凉菜的四川师傅小李,就打着哈哈说,阿霞妹子看不上我们,看上状元郎来。大家就很凑趣地笑,是替我解围的。

阿霞却恶狠狠地接上去,我就是看不上你们,我就看得上状元郎。我家弟弟就是个状元郎。我诧异极了,因为这些话阿霞几乎是喊出来的,肩膀抖动着,竟像是歇斯底里了。她大而空洞的眼睛却是要将我吸进去一样。我突然有些恐惧,觉得自己好像前世亏欠了她。

大家散去了,阿霞重新坐了下来,认认真真地将纸巾折下去。

接下来的下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原本是可以不发生的。

我们的工友里,有个安姐,是个很温柔和善的人,对谁都很好,还都是默默的好。这种好的表现往往是拾遗补缺的形式,你制服穿得不整齐,她叫住你,给你理理顺;你给客人擦桌子,匆忙了,擦得不干净,她就过去给你补上一把;你有事要找人代班,常常也第一个想到她。她是个最好说话的人。

我刚来的时候,安姐已经怀孕四个月了。按理讲,这样的体力活,是不好做下去了。可大家知道她家里要钱用,也因为她的好,都没有人说什么。杨经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是让大家关照着她。后来有次姚伯伯看见了,很惊奇似的,说这个样子,出了事怎么办,当场就要辞掉她。安姐不说话,眼睛却红了。她换了衣服出来,去经理室结账。杨经理却跟她说,你留下吧,我跟姚总讲了。姚总说,总归总,你不要硬撑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