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第3/5页)

终于还是搬了。院子拆了,后来我去凭吊过一番。原地建起了一座星级酒店,设计得不见得好,和政府的理想应该有些出入。

老街的居民被政府一锅端到了新建的住宅小区。小区离市中心远了,却是滨湖的。环境还不错,适合老年人颐养天年。外公就有些自得,对外婆说,老伴你看,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外婆却很不习惯,以前在市里的时候,几十年的老友,都是知心的,现在却断了交际。再一层,由于是整街搬迁,所以引车卖浆者流,吆喝煎饼果子卷大葱的,都在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大家都对外婆客气得很。外婆却觉出这热热闹闹里,她是顶孤立的一个。有一天,外婆买菜回来,在楼下小卖部门前看见一伙老太太叉麻将。外婆打了个招呼,却又慢下脚步,多看了几眼。就有个老太太站起身来,说,张老师,来打一圈吧。外婆忙摆手说自己不会。老太太却有些热情似火地把她拉到跟前坐下,说好学得很。麻将本不难学,加上外婆聪明,几圈下来已经很上手。老太太们开始还让着,有些扶上马送一程的意思。及到后面,发现外婆已经后来居上了,又是特别擅摆清一色,常常有出人意表的创举。彼此融洽了,老太太们就经常敲家里的门,有时是叫外婆打麻将,有时就送来些自己做的家常吃食。外公发现家里不如之前清静了,可是看到外婆的脸色一天好似一天,心里也暗暗欣喜。后来外婆耳里传过些话来,说有个老太打麻将打得昏天黑地,有些过分了,就被儿子骂。她就回嘴,说楼上张老师能打,我怎么不能打,人家还是某某的闺女呢。外婆知道了有些委屈,觉得自己被利用。外公就劝她。再后来老太太们觉得打卫生麻将不过瘾,就要来些彩头,外婆顺势退出了。就又有人暗暗议论,张老师那样的家底,还疼这几个钱。外婆也不和他们计较,说人和人到底是不同的,有些是个原则问题。外公听出了自己的口气,心里就笑。可是觉出外婆其实又有些寂寞了。

外公就想着带外婆去旅游,趁腿脚灵活,带外婆把年轻时没走过的地方走一走。就去了庐山,知道三峡快要被淹了,又赶着去了三峡。这样赶了一程子,外婆觉出腿脚狠狠地酸痛起来。外公想想,大约是途中奔波,伤筋动骨了,就带外婆回了家里。将息了几日,却总不见缓过劲来,外婆越发觉得脚心刺痛。人也有些焦躁,不停地喝水,嘴里边嘀咕着说自己这回是得了大毛病了。外公也怕了,就打电话给自己做医生的朋友。那朋友细细了解了一回,问外公说,嫂嫂家族里是不是有糖尿病的遗传。外婆猛醒,她的姐姐们,就是我去世的两个姨婆,生前都是得过这病的。老两口赶紧去了医院,这回确诊了,血糖还高得很,三个加号。

都知道糖尿病是个顽症,外婆没有过什么生病的经验,情绪一下子就落到了低谷,开始投入到做病人的角色。以前早上天擦亮就和外公去湖边锻炼的,现在早上醒过来也是在床边坐着,魂不守舍的。外公心里也慌张着,嘴里只管说些安慰的话,说太太你别老是对自己作消极的心理暗示,有病治病,你也知道现在医学多发达的。外婆就很丧气地说,再发达,也没见艾滋病给攻克了。外公就不言语了。虽是这样说,外婆也还是循规蹈矩地吃医生给配的药。过了几日,药吃了一个疗程。她自己却说毫不见起色,情绪越发放任了,说是小城出庸医,都是些催命的。有个老街坊就上门了。她也曾是外婆的麻友之一,自认为是情同姐妹。这老太太端着一碗卖相不甚好看的面饽饽,却迎着外婆的一张冷脸。她也还是赔着笑说,张老师,你这病要忌口。这是个偏方子,吃些糠饽饽,是有好处的。外婆听着脸色就变了,语气也很黯淡:我们家里有的是好药,不要这种东西。那人就讪讪地走了。外公就喃喃地劝道,人家也是好心,这又是何必。外婆就把头偏过去不理他,眼睛却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