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第2/5页)

父亲不通世故,空着两手到了外公家。谈起话来,外公却觉出这年轻人谦和有礼,不似时下青年志大才疏,心里就有些欢喜。父亲走后,外婆就说,蛮子就是蛮子,又是满口学生腔。母亲喃喃道,要不是个蛮子就好了。说完想起不妥,脸红了一下,全家就有些懂得母亲的意思了。

父亲成了外公家的常客,唯有外婆对他淡淡的,他也不觉。周末大家闲坐,外公养的猫从暗影里走出来,在阳光底下伸了个懒腰。父亲掏出钢笔,信手在香烟壳上勾了几笔,一只小兽跃然纸上。外婆看后禁不住笑了,说这倒是很有趣。父亲就受到鼓舞,把平日所作都拿给外婆看。依父亲的性情,想来这样倒不是为了讨好丈母娘,却更似他乡遇知己,所以美芹十献。外婆翻看着,问父亲一张粉彩的小画是什么。父亲就答是西斯廷圣母,他九岁时临摹下来,现在留作纪念。外婆顿时觉出了这青年的不凡,这才想起细细问起父亲的家世渊源。父亲就一五一十地作答。外婆越发惊异了,想这孩子如此的出身,比自家是只强不弱的。再一转念,看父亲现在孤身一人,落到如此境地。心中就生出些悲悯,叹了口气。父亲为人单纯,以为外婆是对画作有了批评,忙问:不好么?外婆也赶忙答道:好,好。

以后,外婆对父亲的慈爱竟胜过对其他儿女。她偶尔也教父亲当地的方言,也笑着学几句父亲的蛮话,暗暗地就为母亲备下了嫁妆。

我出生时七斤六两,是个真正胖大的孩子。父亲的朋友就说是南北血液混合的优良品种。父亲调回省城,母亲随着去进修。外婆就把我揽在怀里,有些慷慨地说,这孩子我给你们带。带我并不容易,那时外公外婆尚未退休,好在家里有个小姨,却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我吃得很多,早上要消耗两瓶牛奶。外公天擦亮就去很远的地方取奶,热奶的时候,自己先打起瞌睡。外婆授课的学校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常常上完一节课,就跑回家里给我喂奶,再小跑着赶回去上下一节课。

我四岁半的时候出水痘,外公外婆都慌了神。外公骑着自行车到黄河故道的边上转悠,到处找刚刚生芽的柳树枝。找到了,就求人给打下来。嫩柳枝煮鸡蛋,是个偏方,我吃了后,水痘果然就退了。

现在想来,五岁的时候,外婆就开始把我当神童培养。在某种程度上,我算是辜负了老人家的期望。外婆培养我,用的是私塾的办法。每天要描红大字小字若干页,每天背唐诗若干首。我记性不错,却是个不求甚解的。直到考小学,还以为“篱落疏疏一径深”是关于某个叔叔的逸事。不过当时出口成诗,已经让主考的老师大跌眼镜,小出了一回风头,这都是后话。

外公外婆后来都退休了。

外公又被一个纺织品公司聘了做经理。其实是个闲差,因为外公德高望重,坐在位上用来服众的。公司有时请外公给员工做些思想教育工作。外公又是认真,有次带了个年轻人回家来谈话,这个青年据说是私拿了些公家的财物。虽然外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青年却不领受,话不投机,突然说了一句: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一向温文尔雅的外公就有些动了气,说如果大家都来拿你家的东西怎么办云云。年轻人离去的时候,状态上是悻悻的。外公还在自说自话,说有些事情是原则问题。外婆就有些怪外公,说老了老了,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都退下来了,在人家嘴里还落不下好了。外公就长叹一声,不说话了。

外婆退下来那年,政府搞土地开发。外公家的独院子被划进了征地范围。全家就开了个会,舅舅是坚决反对搬迁的。其实谁也是老大不情愿。尤其是我们表弟兄四个,都在这院子里长大的。虽说离开了,这院子还是我们的百草园,这一搬一拆,将来朝花夕拾就没了地方。外公想了一夜,对全家说,还是响应政府号召吧。谁都知道其实心里最痛的就是外公,光是东厢房门口的那棵养了几十年的大月季树,当年上过地方电视的,就够让人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