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但书写的我(第2/11页)

他听见警车的无线电里传来金属般的刺耳人声,呼叫巡警。长官,如梦在哪儿,她在哪里,哪里?街角的红绿灯茫然闪烁:绿,红,然后又绿,红。然后再一次映在糕饼店女厕所的窗户上:绿,红。我记得,我记得,我记得,耶拉这么说。阿拉丁店里的灯亮着,尽管铁卷门已经拉下。会不会是某种线索呢?巡警先生,卡利普很想说,我正在写第一本土耳其侦探小说,如你所见,这里有个线索,灯亮着没有关掉。地上散布着烟蒂、纸片、垃圾。卡利普看准了一个年轻的警察,走上前去询问他。

事件发生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歹徒身份不明。受害者被射杀后当场死亡。是的,他是一位知名专栏作家。没有,他身旁没有别人。不了,谢谢,我不抽烟。是啊,警察工作真不是人干的。没有,死者当时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我非常确定。先生为什么这么问呢?先生是从事哪一行的?这么晚了先生在这里做什么?能不能麻烦先生出示一下身份证明?

趁着警官检查他的身份证时,卡利普研究了一会儿覆盖在耶拉尸体上的报纸。从远处看得比较清楚,摆放假人的橱窗里散发出来的光线,在报纸上洒落一抹粉红色的光晕。他心想,警官,死者以前相当重视微小细节。对,我就是照片中的人,那是我的脸。好吧,拿回去。谢谢。我该走了。你知道,我太太正好在家里等我。看起来大概没什么事吧。

经过“城市之心”公寓时他一步也没有停,飞快地穿越尼尚塔石广场,才刚转进他自己的街道时,突然间,有史以来头一遭,一只土色的杂种野狗竟向他咆哮起来,仿佛斥责他似的狂吠。这暗示什么?他转走对街的人行道。客厅的灯是亮着的吗?在电梯里他心想,我怎么可能会忘了?

公寓里没有人。没有丝毫迹象显示如梦曾经回来过。屋里的每样物品都带给人难以承受的疼痛,他伸手碰触的家具、门把、四散的剪刀和汤匙、如梦以前塞烟蒂的烟灰缸、他们曾经同桌吃饭的餐桌、很久以前他们老是面对面坐着的扶手椅,落寞、孤寂的扶手椅。这一切全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悲哀。他等不及要逃出这里。

他在街上走了很久。从尼尚塔石通往西西里区的几条街,是他和如梦小时候兴高采烈冲向城市电影院的路径,此刻,一旁的人行道上除了野狗翻捡垃圾筒外,完全是静悄悄的。关于这些狗,你写过多少故事?而我到头来又将会写下多少?似乎走了好久好久之后,他沿着清真寺后方的小路绕过了帖斯威奇耶广场,接着,如他所料,他的双脚带领他来到四十五分钟前耶拉陈尸的街角。但那儿没有半个人。尸体、警车、记者和群众全不见了。透过从裁缝车展示橱窗反射出来的霓虹灯光,卡利普看不出人行道上有任何耶拉陈尸过的痕迹。原本覆盖尸体的报纸,想必被细心地收拾干净了。车站前的一个警察,依旧手持机关枪巡逻。阿拉丁的店里,灯依旧亮着。

抵达“城市之心”公寓时,他感到少有的疲惫。耶拉的公寓,如此忠实地模拟着过去,看起来是那么奇异而熟悉,又令人心碎,就如同一个多年征战冒险后返乡的士兵眼中的老家。过去竟是那么遥远!虽然他才离开这里不到四个小时。往事如睡梦一般诱人。他像个愧疚而无辜的孩子,幻想着自己或许能梦见台灯下的报纸专栏、照片、谜、如梦,以及他所寻觅的什么东西,于是爬上耶拉的床,坠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他以为是星期六早晨,但其实已经是中午了。今天不用上班或开庭。他连拖鞋也没穿,就跑到门边去拿已经塞进门缝的《民族日报》:耶拉·撒力克遇害身亡。头条大剌剌地横跨刊头上方。他们注销了一张尸体用报纸盖上前的照片。他们给了他一整个版面,并引述了总理与其他官员乃至社会名人的话。他们把卡利普所写的标题为“回家”的文章特别框起来,注明为“最后一篇专栏”,并放上一张耶拉的近照,照片拍得不错。根据异议人士的说法,枪击的动机是为了民主、言论自由、和平云云,都是那些人一有机会就喜欢提起的好理由。针对行凶者的搜捕行动已经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