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7页)

爷爷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痛苦在黎明之前达到高潮。呻吟声和青蛙的悲鸣混杂在一起,不停歇地萦绕在黑暗深处。虽然隔着两层金属百叶窗,还是有客人听见这瘆人的声音,过来抱怨。

“哎呀,真是太对不起了。都是些叫春的猫,每天晚上聚到中庭叫个没完。”

妈妈站在大堂前台边上,一边玩着圆珠笔笔帽,一边故意用娇滴滴的腔调糊弄客人。

爷爷去世那天,旅馆也没有歇业。旺季已经过去,几乎没什么住客,但不知为何偏偏在那天住进一拨“妈妈合唱队”的团体游客。在神父念诵祈祷的间隙,都能听见《雪绒花》《山谷里的灯火》《罗蕾莱》等歌声,不过他仿佛完全不受干扰,垂着眼睑照常推进仪式;曾是爷爷酒友的洋货铺女老板刚发出呜咽,宛如和声一般的女高音就响起来;无论是浴室、食堂还是阳台,都有人在唱着些什么,歌声从上方泼洒至尸体。直到最后,彩虹女神都没有为爷爷舞动她的七彩纱衣。

我第二次看见那个男人,是在那件事发生两周以后。

周日下午,我被妈妈派去街上购物。天气晴朗,热出了一身汗。海边早有性急的年轻人身着泳衣享受着日光浴,一直延伸到崖壁的大片岩石在退潮后完全裸露了出来,游船登船口和饭店露台上也开始出现游客的身影。大海看起来还很凉,但无论是潮湿崖壁上反射出的刺眼光线,还是街上喧闹的腔调,都说明夏天快到了。

这个小镇只在夏季的三个月里才会焕发生机,其余季节就如同化石般一动不动地盘踞在那里。夏日里,平静的大海包围着小镇,向东西方向延展开去的沙滩金光闪闪。退潮时才能看到的陡峭崖壁和崖壁下开阔的绿丘,赋予了海岸线迷人的魅力。各条大道都充斥着前来度假的人们,人们打开遮阳伞,尽情冲凉,开启香槟,燃放焰火。饭馆、酒吧、旅馆、游船、特产店、游艇码头以及我们爱丽丝,都各显其能,将自己装扮一新。不过我们要做的,只是把露台的遮阳板放下来,再把大堂的电灯泡换成更亮点的,最后将墙上的价目表换成旺季用的,如此万事大吉。

沉睡的季节突然来临。风向变了,波浪变了,人们都回到我所不知道的远方。闪闪发光的冰激凌包装纸昨天还躺在路旁,才过了一晚就精疲力竭地贴在了柏油路上。

当时我正在杂货铺买牙膏,一看那人的侧脸就知道是他。虽然那天晚上并没有仔细观察过他的脸,但是微弱灯光下他蹲着的身体轮廓和双手我是有印象的。他正在挑选肥皂。

男人挑了很久,把所有牌子的一一拿在手上,看标签,确认价格。都已经把一块肥皂放进购物篮里了,突然又想起什么,拿出来重新读一遍说明文字,之后还是放回货架。他挑得那么认真,最终选的是个最便宜的牌子。

为什么要尾随这个男人,我自己也说不清,肯定不是因为那天的事对他产生了兴趣。

只是那一声厉喝还萦绕在耳边,那声命令的回音把我朝他拉了过去。

男人从杂货铺出来后进了药店,递给店员一张貌似处方的纸,拿回两个药包。他把药包装进上衣口袋后,又朝着相隔两个店铺的文具店走去。我倚靠着路灯杆,偷偷朝店内瞧。他好像是想修理钢笔,把钢笔大卸八块,用手指着一个个零件向店主说着什么。店主显得非常为难,但男人一直说个没完。我很想听听他的说话声,可惜声音传不到我这里。过了半天,店主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然后,男人顺着海岸大道朝东走去。大热天的,他还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也不嫌热。所幸姿态是好的,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脚步迅速。他左手提着装肥皂的塑料袋,上衣兜被药包撑得鼓鼓的,塑料袋不时碰到路过的行人,但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看他的人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