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7页)

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楼梯上。他已人过中年,差不多有四五十岁,穿着熨烫过的白衬衫和茶褐色裤子,手中拿着同样质地的外套。女人疯疯癫癫的,男人却连呼吸都没一点变化,也看不见一滴汗珠。他毫无窘态,只是脑门上仅剩的几根头发乱七八糟地纠结着。

我从来没听过谁的命令带有如此优美动听的回响。既冷静威严,又不容置疑,连“婊子”这个词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闭嘴,婊子!”

我试着在心中重复了这句话。但是他再也没开口。

明知根本够不到,女人还是朝男人吐了口唾沫,转身出了旅馆。那口唾沫吧嗒一声落在了地毯上。

“那么,全都由你来负担好了。损失赔偿费、清扫费之类的,你得多交点。不然的话,我们可就亏大了。还有,以后不要再来了。老是和女人发生纠纷的客人,我们这儿不欢迎。请你记清楚啊。”

现在,妈妈又冲着男人数落起来。其他客人都慢吞吞地回屋了,他不发一言,垂下眼睑,一边穿上外套一边走下台阶,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两张钞票来,放在前台上。钞票皱巴巴的。我拿过钞票,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将它们抚平。

上面似乎还微微残留着男人的体温,他一眼也没有看我,在雨中越走越远了。

我一直很好奇,是谁为什么给旅馆起了个“爱丽丝旅馆(1)”这么怪异的名字呢?附近旅馆的名字全都与海有关,只有这里叫作“爱丽丝”。

“是菖蒲哦,这花很漂亮吧?爱丽丝还是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呢。这名字多高贵典雅!”

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爷爷曾经自豪地说过。

但是,在爱丽丝旅馆的中庭里,并没有菖蒲花,也没有玫瑰、三色堇或水仙,除了两棵从不修剪枝叶的四照花和榉树,就只剩丛生的杂草。

唯一有点情趣的,是一座砖砌的小喷泉,可是里面的水早就干涸了。喷泉的正中央立着一尊被鸟粪弄脏了的石膏像,那是一个身着燕尾、正歪着脑袋拉竖琴的鬈发男孩。由于他的嘴唇和眼睑早已不知去向,看起来很悲伤。

爷爷从哪儿听来的女神的故事呢?我们家里别说希腊神话了,连书柜都没有。

我想象了一下彩虹女神的姿态,漂亮的脖颈、丰满的胸脯、眺望远方的眼眸以及七彩纱衣。纱衣偶尔飘舞,世界就会立刻被施与美丽的魔法。

无论彩虹女神入住这个旅馆的哪个角落,喷水的少年想必都不会如此悲伤地拉竖琴了吧。

招牌“HOTELIRIS”安装在三层屋顶上,其中字母“R”向右倾斜,整体失掉了平衡,看起来就像它滑稽地踉跄了一下,又或者沉浸在不祥的思绪之中。但是一直没有人去修理。

两年前,爷爷去世了。不知是胰腺还是胆囊,反正是肚子里某处的癌细胞扩散至腰椎、肺部以及脑子(所以最初到底是什么癌也就无所谓了),经受半年的痛苦煎熬之后,他在自己的床上咽了气。

前台里侧有三个日照不足的小房间,那是我们的家。我刚出生时,一共住着五个人。最早离开的是奶奶,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记得,她好像是死于心脏病。然后是爸爸,那时我八岁了,所以记得很清楚,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次轮到了爷爷。爷爷睡的是客房淘汰下来的床,床的弹簧坏掉了,因此每次翻身时,都会响起犹如踩到青蛙一般的怪声。放学一回到家,我就得给插在他右腹部的管子消毒,还得把积存于管子那头塑料袋里的体液倒掉。这些都是妈妈让我干的活儿。其实我很害怕碰那个管子,总觉得只要稍有疏忽,管子就会整个掉下来,然后从那个洞里涌出腐烂的内脏来。

体液很清澈。我经常看着那可爱的澄黄色液体发呆,人的身体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颜色,真是不可思议。每次我都把它倒进中庭的喷水池里,所以拉竖琴的少年的手指总是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