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中的一根木头(第2/4页)

小说的叙述者还一言未发,题目就把我们介绍给了这位第一人称叙述者:一个乡村医生。接着,他用一本正经的口气介绍了所有的初步情况,几乎像是一份警方的报告;仿佛他在陪审团前作证,仿佛他遭到刑事起诉,必须为自己辩护。

他的处境:十分窘迫。他的问题:紧急出诊,一位重症病人,一个十英里之外的村子,一场暴风雪,没有马,也没有希望搞到一匹马。他采取的措施:一、派一个女仆去借马,尽管借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站在院子里,站在大雪中,等着随时上路,以便一旦仆人借到马,一分钟也不会耽搁。三、又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四、甚至朝那个废弃不用的猪圈的门猛踢一脚,万一在那里能找到什么东西呢。五、当那两匹马和马夫出现时,没有浪费时间去询问他们那奇迹般的现身的含义。六、那马夫对女仆行为不轨,他并没有保持沉默,而是责骂他,但是他并没有耽搁——他首先考虑的还是赶过去看那个重病号。七、当他意识到那个马夫要猥亵罗莎时,他改变了首先要办的事,决定绝不能不管她。八、但是,当马夫让那两匹马疾驰向前时,他就控制不了了,那两匹马朝前猛冲,拉着马车,“宛若被冲入山洪的木头”。

辩护词看似滴水不漏。对这位医生在这一系列事件任何阶段的行为,任何陪审团都无法判他有罪。然而,在故事的开头,一直到结尾,对中心问题并没有给出答案。甚至都没有提出中心问题。

这位医生究竟犯了什么罪而遭到起诉?他极力辩驳的,是什么罪责,什么指控?对他的起诉来自何方?在故事结尾,是谁判他“赤身裸体,遭受着这最不幸时代的冰雪肆虐,驾着尘世的马车,非尘世的马,我这老头子四处飘荡”?他犯了什么罪?

小说用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篇幅写这位医生试图对那从未提出的指控进行自我辩护,反驳一个在故事中从未出现的检察官。除了在小说的开始部分有这番符合逻辑而又严密的辩解以外,后来又出现了一份“辩护请求”,和最初那份完全不同,是哀怨的,充满着自怜。

我是本区的医生,恪尽职守,到了几乎是太过分的地步。我的报酬很低,但我对穷人慷慨解囊,乐善好施。……在这无穷无尽的冬天,我来这儿算是干吗的呀!我的马死了,村子里谁也不愿把自己的马借给我。我不得不从猪圈里拉出一套车马来;要不是猪圈里刚好有马,我就得靠母猪拉车了。就是这样。……又让我出去白跑了一趟,对此我已习以为常,全区的人都半夜三更来按门铃,使我的生活变成了折磨,这次我还得牺牲罗莎这姑娘……这要求也太过分了……

和故事的开头部分那简短的辩护词形成对照,这一段独白看起来并不是企图说服,而是要努力引起别人的同情。或许这是一段绝望至极的独白,因为叙述者在一开始就表达了要死的愿望(只要罗莎平安无事),最后他概括地讲述了他去看望病人的过程——以及他整个一生——都是无可挽回的失败。

然而,故事的开头部分至少在表面上看,还是一篇滴水不漏、无可指责的辩护词。这是一份具有戏剧性的辩护词:几乎是用一个长句子写出来的,是一个从句套从句的长句子,各部分主要用分号隔开。医生的证词是用现在时讲的,就像是直播(“她刚一走近马夫,嗐,是的,这马夫一把抓住她,把脸啪的一声撞到她脸上。这姑娘尖叫一声,逃回我身边。”[2])。有好几处这样在句子中间从过去时过渡到现在时。

医生用脚把门踢开,这一脚却从这个废弃的猪圈里踢出来一个马夫和两匹马,使他感到大为震惊。就像是果戈理小说里那个鼻子的出现一样,《乡村医生》中马夫和马匹的出现差不多被描写成了诞生:马夫“四肢着地”爬了出来;那两匹马“一前一后,腿紧贴着身体,像模像样的脑袋骆驼一般低垂着……完全靠马屁股扭动的力量,才从那个被它们的身体塞得满满的……门洞里挤了出来……它们浑身冒着热气。”咬罗莎的脸颊是马夫的第一个动作,这位医生叙述者因此骂他是“畜牲”。马夫对这姑娘的情欲和不轨行为的确是兽性的。医生能听到“在马夫的凌厉攻势下,我的房门猛地被撞开,裂成碎片”。同时,马夫扮演了民间故事中常见的魔鬼的角色,不知从何处跳将出来,提出一个奇特的交易,主动向其主顾提供他急需的东西;然而作为回报,却索要某种有意义得多的东西。这里,医生在最后一分钟放弃了交易,拒绝了(“为了出这趟门,我可不想搭上这个姑娘,把她交给你糟蹋。”)可是交易还是强加给他了:他一旦同意使用这魔鬼的马,就免不了要向魔鬼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