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的郑重其事(第2/4页)

和《艾菲·布里斯特》及《在她风华正茂之年》的开头部分形成对照的是,这部作品的开头并不和谐,连表面上的和谐都没有,但是却相当有官僚气息。叙述者的语言,即果戈理在他的彼得堡故事中的语言,很是精细、正式,偶尔会闪现出走火入魔、疯疯癫癫的光芒:他一开头是一则详细的报道——包括月份、日期、城市的名称以及房子的地址——报道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然而,他还没有进入正题,他的报道就离题了,滑入了一对括号里,开始追加一个漏掉的细节,而要填上这些个表格,这个细节很显然就至关重要了:这就是主人公的姓氏。主人公的姓氏和它的主人分开了,“给弄丢了”——这和那个鼻子不久就会遇到的情形一样——为了追加上姓氏,把叙述者从位于沃兹涅先斯基大街的家里拖拽到理发店,再从理发店拖拽到那个招牌上。然而最终他在那个招牌上还是找不到那个漏掉的细节。不过,作为一个很有瘾头的报告者,他还是不厌其烦地报告了一些事实:在理发店的招牌上,有一个绅士的画像,这位绅士脸上涂满肥皂泡,并且承诺“本店兼营放血”,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讲到这里,叙述者不再追加姓氏,恰如其分地结束了括号,继续讲理发师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的故事:“这天一大早醒来就闻到了热面包的香味。”

故事开头这几行发生的事,即寻找姓氏,在整个故事中会反复出现,寻找丢失的鼻子。在这个故事的每一片丛林后面都潜伏着无序的力量,引诱着故事偏离正道,试图把故事从那体面的、带有官僚气息的又直又窄的道路上引开,尽管这个故事照理是要坚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但是这股无序的力量却一次又一次把它引入了林荫侧道上去。

第二次试图正式开始这则报道——在括号里面放血那一部分之后——是从一个鼻子和烤面包的香味儿写起的。这还不是科瓦廖夫少校那个狡猾、傲慢的鼻子,还不是刚刚烤好的面包卷里蹦出来的那个鼻子的故事。在这个时刻,作者通过那个姓氏已经“给弄丢了”的理发师那睡意朦胧的鼻子,闻到普拉斯科维娅·奥西波芙娜烤的面包的香味,邀请我们进入了故事。

开头这一幕,直到鼻子给割下来为止,都使人闻到一种邋遢的体面,或是不洁的尊严的味道,这股味道贯穿整个故事的始终,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不屈不挠地表现出来:当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在床上坐了起来,他看见他的妻子,“一位挺受人尊敬的太太”。(可是,“一位挺受人尊敬的太太”和一位仅仅是“受人尊敬的太太”之间是怎么个不同法儿呢?)后来,他“为了体面起见,在他的长睡衣外面罩上一件长衣”(穿给谁看?出于何种目的?),而且,在他切开面包之前,先摆出“一副毅然决然的表情”。从这里直到故事结束,所有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是“挺受人尊敬的”;他们都会做出彬彬有礼的架势;他们都会“摆出一副毅然决然的表情”;他们每一个人都会阿谀奉承,骗人,献媚,造假——或者是反过来——妄自尊大、趾高气扬、羞辱别人。比如,科瓦廖夫少校和任何人说话,除了居高临下的喝斥或者低三下四的溜须拍马外,再不会说别的话。甚至他在教堂里遇见自己的鼻子,他自己的“血肉”,他在这个傲慢无礼的鼻子面前也巴结奉承,因为他的鼻子虽然弃他而去,他却不敢抓住它(这个鼻子比它的主人地位高,穿的制服也比他华贵)。这样,故事的调子就和故事所描写的现实吻合起来:等级森严的现实,“挺受人尊敬”,披着“一副毅然决然的表情”的外衣,沾染上官僚那愚蠢的习气以及走火入魔的繁文缛节,通过那星星点点的疯疯癫癫,这里强调一下,那里渲染一番;在这样的现实里,所有的人物看上去都同时得体、虚伪、正派、狡诈、过分矫饰;在这一现实中,每个人都深知自己在这个森严的社会等级中的确切位置;每个人都刁难比他地位低的人,巴结比他地位高的人。然而,故事前前后后都是一群无政府主义的狐狸不断啮咬所有这些社会常规,暗中撕扯社会习俗、主导秩序以及逻辑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