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的写作与阅读(第2/4页)

那么,这本《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我称之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究竟说了什么,使得我要向其他读者反复推荐,希望他们像读《圣经》一样来读这样的小说?确实,我认为这类“纯艺术”作品,应该成为我们现代人的《圣经》。因为这样的小说,讲述的是我们自己的心灵的故事。如果一个人成为它的读者,那就是、也只能是这个人要拯救自己,要破译自己那个黑暗、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心灵世界里的种种谜语。人生在世,如果你是一个情感丰富、敏锐的人,这样的謎中之谜一定早就在压迫着你,使你感到无法解脱,伤痛重重。惟有阅读,尤其是这类本质文学的阅读,会使你的内部建立起同颓废对抗的机制,使你在承受痛苦时变得强大起来。

《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这篇用垂直方法写成的小说,处处体现出本质中的矛盾的直接崭露。小说开头那个火车站的描写,一下子就将读者从表面带入深层。这个陌生的车站对于读者来说是头一次见到,他却又似乎成千上万次见过这类地方。为什么呢?因为本质的东西就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的:你认不出它,但你感到似曾相识;你硬要辨认的话它依然排斥你,同你拉开距离;而你,继续受到它的吸引。这种情况就像那个投币电话机,人不断地投币叩问,机器永远不回答,但人仍然抵挡不了诱惑继续叩问。这个车站构成的背景就是人的生存模式,读者必须适应这样的模式才有可能将阅读继续深入。正因为是本质,它的答案就不在水平面上。读者经过再次切入,答案便会在深层自动呈现。当然,这种呈现仍然是不知不觉的,读者还是无法认出。

就在那弥漫着烟雾和水气的小站里,矛盾以暗示的方式呈现出来了——原来本质是一个矛盾。女皮货商同前夫之间那种带有永恒性质的矛盾,正是我们人类生存本质的真切再现。读者宛如在梦中一样进入这个矛盾,听到命运的模糊的低语。就在他正要对周围的这种暗示产生感应,明白过来之时,事态的发展会急转直下。却原来他必须将自身摆进去充当角色,通过矛盾的表演来获取自己的时间体验,从而再一次切入更深的本质体验——“我”的间谍活动说的就是书中的主角和实际的读者所进行的这种阅读活动。将自己摆进去进行表演,在能动的阅读中体验生存。当“我”这样表演时,“我”就同自己的过去遭遇了,这个过去其实是我的未来——局长。局长明确地告诉“我”,“我”的惟一出路在于逃离,亦即,在冥冥之中从一个矛盾向另一个未知的矛盾深入。

无论何时何地,世俗生活总是一种强权,而本质的生活深入地底,在世人眼中几乎消失。辛梅里亚就是一个代表消失了的生活的小国,这个国家在生的界限的那一边,属于死的领域,其语言则因难以发声而濒临灭亡。然而这个即将绝种的民族却有着自己的代表——一位辛梅里亚语教授。这是一位以表演本质为终生职业的教授,他的阅读是发生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的惊险舞蹈。他用死人的极限语言飞跃绝壁,并随时让自己的身体消失,将纯粹的时间展示给他的读者,使他们同他本人一道起舞,站出来生存。

所谓零度写作就是教授这样的表演:凝视彼岸(死),直到彼岸溶进自己的身体,在自己的躯体内开辟出空间。因为人是用黑暗的肉体来进行空灵舞蹈的。读者们,随着教授起舞吧,你们的身体将发生微妙的变化。

书中的第六章讲述的是“元小说”的问题,翻译家马拉纳的终生活动都是对这种小说的追寻。或者说他要将一切好小说都变成“元小说”。而这个“元小说”,据说是由隐居的印第安老人讲述的,那位老人存在于传说中。“元小说”的追求使得马拉纳从小说里提出最基本的要素,将其普遍化,推广到所有的小说中去。这里当然是一种高度象征的说法,并且所谓小说的要素,也绝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小说的表面构造因素,而是那种深藏的、看不见的构成本质的原素。比如在这个第六章里头,一个人物是马拉纳,他是一股力,他要将每一篇作品的物质承载体抽空,使之“均一化”(即本质化);另一个人物是老作家弗兰奈里,他为自身的肉体存在而苦恼,日复一日地操练,企图达到“纯”境界,变成柳德米拉书本上的那只蝴蝶。正是这同一个马拉纳,却在某一天告诉弗兰奈里,肉体不仅是到达彼岸的障碍,同时也是媒介,有物质才有精神。于是这两个面临相似问题的人通过向深处的切入,运动起肉体(或物质)继续行进在对于“元小说”的追寻的途中。小说创造的两大基本要素就是肉体与精神,它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是艺术家的精神历程。只有当弗兰奈里对柳德米拉的爱变得分外强烈之际,蝴蝶才会飞到他的稿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