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我相逢的奇迹

——《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随想

酷爱大自然,迷恋女性,耽于冥想,将艺术活动视为生命的卡尔维诺,在他一生的最后几个年头中,终于将他的创作推向了无人能企及的高峰——长篇小说《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这也是他自身的一次重大突破。在这篇作品中,文学不再同外部的世俗生活有任何直接的联系,她拔地而起,成了浮在半空中令人目眩的、精巧而又虚幻的建筑。然而这个世界是最为真实的!这也是作者一生竭尽心力为之追求的,被他称为“轻”的、那种灵动的异质在文学中的完美体现。

一位作家,如果他不满足于描绘“外部”世界(表层自我),并借助这种描绘来透露出心灵(深层自我)的存在;如果他的渴望导致了最狂妄的野心——要创造出一个独立不倚、完全透明,如同万花筒一样变幻的魔法王国,他的追求就必然促使他走上卡尔维诺这条绝路。即,放弃一切理性思考,让肉体彻底幽灵化,进入那凌空显现,边界模糊的陌生领域。能否绝处逢生,是每一位纯文学作家的试金石。外部世界壅塞着物质,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正在逐渐变为坚不可摧的石头,精神被挤压得无处存身。然而世上还有艺术家。卡尔维诺的使命是要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正在死亡的世界里头发明一种交合的巫术,让轻灵的、看不见的精神繁殖、扩张,直至最后形成一个魔法王国。这个王国不再是外部世界的补充和说明,而直接就是一个被称之为“自然”(参看《浮士德》)的独立的王国。这个王国也不受制于外界,而是受制于内部那种完美无缺的规律。

就这样,作家走进了那无比古老、难以窥透、无时无处不存在着暗示,并且威胁着要完全将他吞没的阴谋之中。悬浮的、既古老又年轻的氛围伴随着被作者称之为读者或主人公的、抽去了杂质的透明幽灵,世界敞开胸怀,艺术之魂萦绕其间,将永恒的矛盾在“他”眼前不断演绎。“他”是谁?“他”什么也不是,“他”又是一切,正如作品中的每一个令人难忘的人物。他们,这些美妙的男女,这些多声部合唱的组成者,他们都是作者的“另一个”——天堂里的唱诗班的成员。而我,作为一名读者或创作者,当我开始阅读的旅程之时,书中那异质的氛围,那些人物,对于我来说也是同样的陌生又熟悉,同样难以窥破。然而我还是马上就感到了从心灵最底层被激发的、既是新奇的又是久违了的、同质的冲动。至此,一种新型的互动的关系便在我和作者之间建立起来了。在这个阴谋之中,我们必须同谋作品才会成立。

人为什么要进行这样一种古怪的紧张游戏呢?为了榨取生命,为了使精神长存,也为了那至死不渝的爱——爱美丽的大自然,爱迷人的女性,爱天真的儿童和慈祥的老人。被死神盯住脊梁的作家不得不与时间赛跑,与对手耍阴谋,并反复设圈套。这种仿佛是自娱,其实是献祭的示范活动,给我们读者带来的是无价的精神财富。生存的姿态浓缩在瑞士山间悬崖之上紧张地阅读的男主角的形象,以及峡谷里小屋的阳台上聚精会神阅读的美丽的女主人公的侧影上。也许,那是一种近似宗教的境界吧。作者用分身法创造的理想的读者,向我们标出了纯艺术的高度。绝对的虔诚者才有希望进行这种攀登。然而,阅读这个矛盾的活动既创造无比宁静的境界(如瑞士山间的姿态),又引发骚乱与革命。它逼得人不断地奋起突围,自始至终在密探与叛徒、策划者与执行者这类角色之间转换,一段经历同另一段经历交叉,一个故事套着另一个故事,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宛如梦中,却又真实得令人胆寒。这是对于人的生命张力的挑战,看你在被死神追杀的同时是否仍旧能够沉浸在那位美丽女读者的绝对宁静的境界之中。规律是什么?它就是革命暴力与崇高意志的统一。我们通过阅读让二者相互制约,推动一场生存的好戏向前发展。还有什么东西比纯粹的艺术更能让人意识到生命的本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