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我相逢的奇迹(第5/6页)

卡尔维诺在小说中多次表达了写作者对于自己的作品的不满、否定,和绝望、恶心。这是所有的纯文学作家在创造中的共同心态。他力图用抽去身份,抽去人称等方法来让主人公或描述者的叙述成为所谓“客观的”叙述,并且总是将自己的读者想象成某个仙女下凡似的女郎。正是这种徒劳的努力在不知不觉中提升着作品的档次,作品的永恒性就是在自我一分为二的搏斗中诞生的。纯文学作家内心的矛盾就是语言内在的矛盾,只要有作品产生,规范与反规范的斗争就不会停止,恶心的世俗与纯净的理念之间的交合也不会中断,因为彻底的“纯”作品只能是一片空白。同博尔赫斯一样,卡尔维诺理想中的作品是那种没有形成文字的、地下的作品,是诞生语言的原始山洞。那部地下作品或那个原始山洞在创作中始终呼之欲出但又被阻断在笔下,成了作家的永恒之痛。这样写出来的妥协之作,从字里行间散发出强烈的原始气息,并处处指向那永恒的境界,词语由障碍转化成媒介,在两界之间来来往往。而作者的身份也不再同作品有任何直接关系,因为作品是来自人类灵魂的共同居所——那存在了千万年的崇高伟大的理念。通过对于复杂的写作机制的探索,作者向我们揭示了纯文学的共同主题,以及这种文学在深层次上的一致性,实际上这也是在讲述纯文学形成的历史渊源。每当作家拿起笔来,那种历史就聚集在他的笔端,使得他有力量同迎面汹涌而来的物质世界对峙,创造奇迹,用混浊的词语来构建透明的大厦。

小说中还出现了一种崭新的写作者的形象,作者将其称呼为“誊写者”。实际上,誊写者大脑中的蓝本是灵魂深处涌出来的风景,这样的近乎自动的写作排除了世俗对于作品的入侵,将创作从对外界的模仿提升到从内部有条不紊地生出一个不倚不傍的世界。卡尔维诺自身的创作历程,那痛苦的摸索,突破,直至最后的飞跃的历程便是这个形象的最好的佐证。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成为灵魂的“誊写者”的,他经历了由朦胧意识到清晰感悟再到自觉发挥的过程,只要看看他早期的作品就能发现这一点。这一篇《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可以说是他自觉创造的颠峰之作,是对于灵魂的忠实誊写。在他文学生涯的后期,这位伟大的小说家终于摆脱了一切束缚,进入了自由写作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艺术家直接地让自己人性中的各个部分对话,并一同登台演出,从而建立了一个异质的、纯精神的王国。在这一点上,他同卡夫卡、博尔赫斯两人是有区别的,他是一位晚熟的天才,但他的才能一点也不亚于前面那两位。有的人一旦开始写作就发现了那个另外的、深层的世界,就像鬼使神差一般被拖了进去;另外一些人则要经历长久的探索才同那个世界派来的使者“邂逅”,并因这邂逅使自己的生命力得到最大限度的爆发。卡尔维诺显然属于后者。这篇小说又可以看作是关于创作的创作,因为里面揭示的,既是人性发展的规律,也是艺术创作的规律。时至今日,这两者的一致性早就被描述过无数次了。小说中将这种新型的写作者称为“模仿家”,并指出,在现代文学艺术中,存在着一种共同的特征,使得读者对每一本这样的作品有种熟悉的感觉。这是因为它们来自同一个故乡,散发出同样的自由神秘的气息。“誊写者”誊写的是一本人类共有的地下的书,这类作家在小说中被称为最理想的作家,他们的创作则被称为“南瓜藤结南瓜”,即精神领域里的“自然现象”。而创作的冲动,则被归结为“生理属性”。但这个“生理属性”又同直接的性冲动、喜怒哀乐等迥异,它是经过了转化的能量,是肉体属性的精神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