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我相逢的奇迹(第4/6页)

卡尔维诺最喜欢用的一个比喻是“革命”。灵魂的生存与发展需要经历腥风血雨,狂暴的运动既吞没已有的一切,也催生新的形式,当然这新的形式又会被内部酝酿的另一轮风暴所摧毁。就这样一轮又一轮,永无止境。并且不仅仅文学的写作是这样,读者的阅读也同样遵循这种方式。可以说这是一种暴风雨的文学,读者的神经必须具有一定的承受能力,他还必须具有主动在自己内心引发骚乱的本领,才能进入作者创造的、充满了动荡与颠覆的世界。革命就是主动制裁自己,用这制裁激起的反叛来摧毁内心现存的秩序,用激烈的、否定一切的形象思维来反复叩问,来证实生命的存在。小说一开篇就进入了革命的氛围,而一直到最后,读者的神经也无法松驰下来,反而越绷越紧,几近极限。你在美女的脸上看见獠牙;在宁静、明丽的海滩上发现朝你张开的陷阱;在沸腾的人群里跌入黑黝黝的深洞;在情欲高涨之际撞到尸体上……你永远处在被通辑,被追杀的逃亡路上,绝无赦免的希望。当然,也有真正的,绝对的宁静、平和、隽永。但那不是在革命之后,而是正好就在革命的进程之中。一旦革命中止,那悬崖上沉浸在永恒的遐想中的男主角也不复存在。革命既盲目又清醒。你清醒如气象台的气象观察员,掌握了宇宙间的各种力量,认识了它们之间的关系;你盲目如混战中的一粒无名小卒,被身后的潮流推动着胡乱冲撞,直到整个的阴谋向你展示出它的底蕴,直到各式各样的道具向你显示出它们意想不到的用途。革命没有意义,它的意义就在你的行动中。无论在书写,在阅读,你必须集中注意力聆听来自深渊、驱动暴力的那种模糊的声音,并用你的肢体动作对那种声音作出反应,将整个阴谋推向高潮。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会发现,一场暴力革命就是一场对那看不见的自我的改造的运动;那个最高司令部,恰好是你一直在追求的自由意志。起初仿佛是落入圈套,最终才明白是主动肇事;结构奇妙,天衣无缝。

“谋杀”这个词也是在故事中使用频率很高的。人的过去的债务化身为数不清的对立面充斥于生活之中,这些幽灵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窒息你的全部生活。然而人不甘心行尸走肉,要与对手决一死战,谋杀的阴谋便出现了。每一个阶段,主人公都被死神凶险的黑影所包围,他必须拼尽全力与那僵尸吸血鬼搏斗,不能有丝毫松懈。并且即使成功了,等待他的也只是新的恐怖。各种各样的角色要么化身为密探去追杀对手,要么成为逃脱对手的死囚。在阴沉模糊的背景中,读者可以听到鼓点一阵紧似一阵,人可以回旋的余地越来越小。但在这个细小的范围里,亡命之徒仍然可以将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点时间无限细分,弄出无穷无尽的花招来!卡尔维诺在书中借角色的口说,他要“执行一项长期的、整体的越狱计划”。这句话可以解释成:他要一辈子置身于谋杀的阴谋中,将追捕与逃脱的赌博进行到底。

镜子的作用在这部小说中是非常复杂的。主人公通常不是仅仅用镜子照自己的脸,而是从镜子里看见别人“看”自我时他脑子里的图象,此种图像就是主人公的自我。这种几近纯粹玄想、但又的的确确在不断发生的奇妙交流往往以“意会”的方式表现出来——在人物角色之间,在读者与写作者之间。如果我们被小说中的氛围所吸引,确信这种交流传达的真实性,那就是相信真的有一个独立于物质世界的精神王国每时每刻在对我们发生作用,这个王国高于一切,但每个人都可以开辟一条通道同它沟通。在弗兰奈里和马拉纳,以及柳德米拉三者之间发生的,那种天方夜谭似的关系,便是用镜子作为基本道具照出来的、最具真实性的灵魂交流关系。要说出说不出的东西,要看见看不见的东西,作家便运用了这种含糊而又精确的镜子语言,并在多重的反射中使人的视力进入到灵魂的最深处。也许这是惟一的道具,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馈赠。没有镜子,人类至今处在黑暗的笼罩之中。书中杜撰了一个神秘的“小说之父”,这位老人住在山洞里,他通晓人类所有的精神活动,任何一本小说都是从他那里发源。他是人类的镜子,令人神往又令人恐惧的规律掌握者。尽管知道有这样一个存在,作家们和读者们仍然要像中了魔一样地寻找探索,从蛛丝马迹中去获取规律的信息。也许,“小说之父”那发狂的大脑里的艺术规律,只能存在于寻找的途中。你寻找,它就显现,但你绝对抓不住它。作家弗兰奈里和翻译家马拉纳,就是在这种无望的寻找中耗尽了毕生的精力。在旅程的尽头,他们把自身变成了规律的象征。而他们俩共同的读者柳德米拉,又通过对他们俩心灵的阅读,将艺术的生命继续延续。与此同时,男读者“我”又通过对柳德米拉心灵的阅读,走进充满魔力的艺术之谜。所谓规律,不就是来自每个人心灵深处那种不由自主的律动吗?这种律动经过镜子反射到我们的大脑里,使我们读者产生从事艺术活动的冲动、当一回艺术家的妄想。就这样,书中的“我”走进了自己设置的镜子王国,“我”用别出心裁的种种镜象逃脱了死神的追捕,当阴谋揭开时,“我”却再也走不出镜象的迷宫了。而这正是“我”所愿意的,“我”将自身分裂成了各种各样的镜象,“我”成了它们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