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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文博士楞着想了会儿。他已经不能不承认唐振华有些可爱,因此,他必须思索。不,他必不能上唐家的当。无论振华是多么好的女子,他不能要她。凭一位美国博士,不能要个师范生,这是一;唐家不能帮助他什么,他不是为他们而来到济南,这是二。有这两层,唐家的人简直是他的障碍。他得马上进行他的正事,不能再迟延,不能教唐家的人拿住他。

难处是一时不能一刀两断和唐家绝缘。手中的二百块钱是一攘儿就完的,自己不是不会吃苦,而是根本不应当吃苦;既不应当吃苦,钱就出去得很快。那么,他必须和唐家敷衍,好再借钱。这不是体面的事,可是除此还找不到近便的方法。好吧,不管怎样吧,他不能马上放弃唐家这伙人。可是他得留点神,必定别教唐家的人给他绑上,特别应当留神唐振华。女子多半是有野心的,他以为;不过,象唐振华那个模样,那个家当,那个资格,乘早儿别往博士这边想!他有点可怜她,怎奈博士不是为她预备的。

把她这么轻轻放下,他决定立刻去拜访那几家阔人,不再等唐先生给帮忙。拿出焦委员给的那张名单,他打算挨着次序去拜访。头一名是卢平福,商会的副会长。他找到青年会的干事,问了卢家的住址,干事知道的很详细,因为卢会长也是青年会的董事。

次日九点多钟,文博士决定出马去看卢会长。他心中有点发跳,虽然不信宗教,可是很想祷告一下,成败在此一举,倘若开头就碰了钉子,才没法儿办!把领带正了好几次,他下了楼。

卢宅的大门,与济南的绅士家的大门一样,门外另加铁栅,白天也上着锁。大门与铁栅之间,爬着条小驴似的大狗。文博士刚一上台阶,大狗就扑了过来,把铁栅碰得乱响。出来个仆人。先把狗调了走,而后招呼客人。把名片拿进去——文博士声明是由焦委员那里来的——又回来,这才开铁栅的锁,非常的严重,好象一座关口似的。

卢会长是个高胖子,眼睛亮得可爱,象小娃娃的那样黑白分明。脸上都很发展,耳朵厚实长顺,耳唇象两个小毛钱似的。见了文博士,他的双手都过来握着,手极白净绵软。把文博士拉到屋中,赶紧递过来炮台烟,然后用水桶大小的茶壶给倒上茶。

“文博士是从美国回来的?”卢会长的嗓音响亮,带着水音,据说能唱一口很好的二黄。看文博士谦恭的一笑,承认这件事实,他马上转了转那对极黑极亮的眼珠:“文博士,美国收买花生——我们济南管叫长果——近来行市很低;眼看新花生就下来,这倒要费些心思呢!文博士可知道?”“离开美国已经有几个月了,这倒不很清楚。”文博士本来不吃烟,只好把烟卷拿起来看了看,表示出很安详的样子。“卢会长不是丝业专家吗?”他反攻了一句。

卢平福哈哈的笑起来:“文博士,这年月讲不到什么专家喽!横扒搂着,还弄不上嚼谷!丝业?教人造丝顶死了!没办法!我什么也干,就是赚不出钱来!在周村,我有丝厂,眼看着得歇业;东洋人整批的收茧,没咱们的份儿;济南咱有门面,替洋货销售,没办法!咱什么也干,干到归齐,是瞎凑个热闹!我还办报呢,博士信不信?济南《商业时报》是我的。哎,文博士,等有工夫给写点文章!”

“那要看什么样的文章了!”文博士笑了笑,心里说:“这个家伙不懂得什么叫专门学问!”

“什么文章也是好的,自要博士肯写;不瞒你说,我还写戏评呢,自己唱不好,哼哼两句!”卢会长的黑亮的眼珠又极快的一转,话又改了辙:“文博士,从上海过的时候,注意到山东的果子没有,我们今年试办,先运苹果和梨。以前,货一运到,总得伤害多一半,据周海卿——也是美国留学生,很是把手儿——说,那是果皮上有病菌的缘故。他给我们出的方法,教我们按他的方法起运。谁知道怎样了呢!事儿多,简直顾不过来,到如今还没听见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