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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本身让我们感到不安。我们喜欢小片空地,草木烧尽、长出野草莓的地方,在那样的地方,人们遇到湿润、泛黄的光线,显形为毛茛。(那些山里,毛茛稀少、细嫩、明艳、光洁,大朵开在低矮的茎秆上。人们把它们连土一同掘起,像捧着奖杯似的带回家。报纸颁奖给最早挖出的几株。到了花园里,它们凋零死亡。)可幽深的树林昏暗崎岖,像老房子的客厅,弥漫着自身的气味。我们会走在那些粗壮的腿中间,听见头顶上方陶醉不绝的细语,像参加葬礼的孩童。

我们——回想起来,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那整个夏天,露西尔和我几乎一条心,虽然她老是烦躁、发脾气——总在林中待到傍晚,如果天气不是寒冷刺骨,我们便在岸边往水中掷石头,掷到天黑为止。有时,我们在离开时嗅到流浪汉的晚餐——有点像鱼,有点像橡胶,有点像铁锈——不过,并不是在家享用晚餐的快乐,诱我们回到属于西尔维的房子。而是寒意逼得我回家,是夜色让露西尔得以在无人注视的情况下穿过指骨镇破败的郊外。准确地说,露西尔跟我去树林,是为躲避别人的注目。我个人感觉,外界的目光像一面哈哈镜,把她压得滚圆,把我拉得瘦长。我亦认同,对于一个如此无礼坚持的玩笑,不妨回避。可我去树林,是为了树林本身,而对露西尔来说,似乎日渐像是在那儿忍受一种放逐。

等我们真正到家时,西尔维自然也在家,享受傍晚的时光,她这么解释自己坐在黑暗里的习惯。傍晚是她一天中特别的时光。她把这个词划分成三个音节,而其实,在我看来,她那么喜欢傍晚,是因为傍晚具有安抚、柔化的特性。她似乎不喜欢用满屋的灯光来抵抗天地的黑暗,造成失衡。屋里的西尔维多少像船舱里的美人鱼。她更喜欢让屋子沉没在其本应将之排除在外的元素里。我们的食品储藏室里有蟋蟀,屋檐里有松鼠,阁楼里有麻雀。露西尔和我踏进门,从纯粹的黑夜步入纯粹的黑夜。

天冷时,当我们到家之际,西尔维总已在厨房的炉子里生好火。她会旋开收音机,一边温馨地哼歌,一边给我们热汤,烤三明治。倘若她斥责我们回来得太晚、穿着校服玩耍、没穿外套在外面的寒风中逗留,那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们走进厨房,西尔维坐在月光里,正等着我们。餐具已摆好,我们能闻出培根已经煎过。西尔维走到炉旁,开始在平底锅边上磕开鸡蛋,让它们嗖的落在油脂里。我明白这份沉默的意味,露西尔也明白。那意味着在一个如此平静的夜晚,在蓝色的幽光里,在满耳昆虫的叽叽喳喳、肥胖的老狗拽拉链条的撞击摩擦和邻居庭院里的丁当铃响中——在这样一个无边无垠、隐隐发光的夜晚,我们该用更灵敏的感官去感受周遭的一切。就像,例如两个人,一人静静躺在漆黑的屋里,却知道另一人何时是醒着的。

我们坐着,谛听刀具的碰擦声,西尔维给吐司涂上黄油,堆成一叠;我们的脚后跟,以柔和缓慢的节奏,与椅腿碰撞;眼睛,透过变形、鼓泡的窗户,盯着外面更亮的黑暗。这时,露西尔开始抓挠手臂和膝盖。“我肯定是碰到什么东西了。”她说,然后站起,拉了一下吊灯的开关线。窗户一黑,杂乱的厨房仿佛霍然冒将出来,与先前的情景形成天壤之别,好似今世和原始的黑暗世界一样遥远。我们看见,吃饭用的盘子是洗涤剂盒子里附赠的,喝水用的是凝胶玻璃杯。(西尔维把她母亲的瓷具装进箱子,堆在炉旁的角落——她说,万一真正需要时可用。)露西尔吓了我们大家一跳,屋子里豁然洒满光,让成摞的锅碗瓢盆显形,两扇柜门已与铰链松脱,靠装瓷具的箱子顶着。桌椅、橱柜和柜门此前漆成浓郁的白色,一层覆一层,一年接一年,可如今,最后一层也成熟发黄,像变质的奶油。到处都有油漆剥落破损。一大片烟熏的黑影,隐约爬上墙壁,布满炉子上方的天花板,火炉管上和橱柜顶部粘着厚厚的灰尘。最教人沮丧的大概是露西尔桌子那边的窗帘,有一次因为生日蛋糕摆得太近,起火烧掉了半幅。西尔维用一本过期的《好管家》杂志扑灭了火焰,却始终没有更换窗帘。那是我的生日,蛋糕是个惊喜,还有粉红的奥纶开衫,抵肩处缀有仿造的小粒珍珠,此外还有育儿袋里装着海杉木的陶瓷袋鼠。西尔维对这件事意兴盎然,窗帘也许唤起了她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