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田]乡居回忆之一

叶紫

叶紫,原名余鹤林,小说家,与同乡周扬、周立波、周谷城,被称为益阳的“三周一叶”。叶紫家本是殷实的小官吏之家。在1926年的湖南农民运动中,父亲余达才、大姐余裕春、二姐余也民都投身其中。1927年,父亲和二姐被杀,叶紫被追捕。他与妻子汤咏兰是旧式婚姻,但互相倾慕。1939年,他因痨病死于所租茅屋之内。

失业,生病,将我第一次从嚣张的都市驱逐到那幽静的农村。我想,总该能安安闲闲地休养几日吧。

时候,是阴历四月的初旬——农忙的插田的节气。

我披着破大衣踱出我的房门来,田原上早经充满劳作的歌声了。通红的肿胀的太阳,映出那些弯腰的斜长的阴影,轻轻地移动着。碧绿的秧禾,在粗黑的农人们的手中微微地战抖。一把一把地连根拔起来,用稻草将中端扎着,堆进那高大的秧箩,挑到田原中分散了。

我的心中,充满着一种轻松的,幽雅而闲静的欢愉,贪婪地听取他们悠扬的歌曲。我在他们的那乌黑的脸膛上,隐约的,可以看出一种不可言喻的,高兴的心情来。我想:

“是呀!小人望过年,大人望插田!……这原是他们一年巨大的希望的开头呢。……”

我轻轻地走过去。在秧田里第一个看见和我点头招呼的,便是那雪白胡须的四公公,他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还肯那么高兴地跟着儿孙们扎草挑秧,这是多么伟大的农人的劳力啊!

“四公公,还能弯腰吗?”我半玩笑半关心地问他。

“怎么不能呀!‘农夫不下力,饿死帝王君’呢。先生!”他骄傲地笑着,用一对小眼珠子在我的身上打望了一遍,“好些了?……”

“是的,好些了。不过腰还是有些……”

“那总会好的啰!”他又弯腰拔他的秧去了。

我站着看了一会,在他们那种高兴的,辛勤的劳动中,使我深深地感到自家年来生活的卑微和厌倦了。东浮西荡,什么东西都毫无长进的,而身体,又是那样的受到许多沉重的创伤;不能按照自家的心思做事,又不会立业安家,有时甚至连一个人的衣食都难于温饱,有什么东西能值得向他们夸耀呢?……而他们,一天到晚,田中,山上,微漪的,淡绿的湖水,疏云的,辽阔的天际!唱自家爱唱的歌儿,谈自家开心的故事。忧?愁?……夜间的,酣甜的呓梦!……

我开始羡慕他们起来。我觉得,我连年都市的飘流,完全错了;我不应该在那样的骷髅群中去寻求生路的,我应该回到这恬静的农村中来。我应该同他们一样,用自家的辛勤劳力,争取自家的应得的生存;我应该不闻世事,我应该……

田中的秧已经慢慢地拔完了,我还更加着力地在想着我的心思。当他们各别抬头休息的时候,小康——四公公的那个精明的小孙子,向我偷偷地将舌头伸出着,顽皮地指了一下那散满了秧扎的田中,笑了:

“去吗?……高兴吗?……”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兴趣,使我突然忘记了腰肢的痛楚,脱下了鞋袜和大衣,想同他们插起田来。我的白嫩的脚掌踏着那坚牢的田塍,感到针刺般的酸痛。然而,我却竭力地忍耐着,艰难地跟着他们下到了那水混的田中。

四公公几乎笑出眼泪来了。他拿给我一把秧,教会我一个插田的脚步和姿势,就把我送到那最外边的一层,顺着他们里边的行列,倒退着,插起秧来。

“当心坐到水上呀!……”

“不要同我们插‘烟壶脑壳’呢!”

“好了!好了,脚插到阴泥中拔不出来了!”

我忍住着他们的嘲笑,站稳了架子,细心地考察一遍他们的手法,似乎觉得自家所插的列子也还不差。这一下就觉得心中非常高兴了。插田,我的动作虽然慢,却还并不见得是怎样艰难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