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白菜(第2/6页)

当然,王荣林是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的,他是去乡下的婶娘家。婶娘一家住在夏家坝头上,种桑养蚕,开塘养鱼,又种着十来亩地,独自辛苦拉扯着几个孩子。王荣林的父亲叫王龙宝,叔父叫王虎才,都已经先后过辈不在。虽然大雪纷扬,视线受阻,沿途村庄俱都模糊,看上去差不多完全一个样,王荣林依然能够很清晰地知道夏家坝头的位置,这是因为他经常来。叔父王虎才在世的时候他上门勤快些,王虎才去世后他来得少些,但还是要比老大、老三头和老四头加起来还要多。

从街上骑到乡下,总要半个小时多点,期间王荣林不时抖一下自己的手臂,甚至在骑到中途的时候,下车抽了一支烟,把帽子大衣上的雪都抖了一遍。他不想自己到了婶娘家,完全就像是孩子们堆的雪人一个了。

王荣林的寡婶叫顾阿妹,是高乡里的人,她的父亲小名叫滚宝子,在解放前做过高乡的乡长,穿白大褂,戴黑墨镜,出门坐二人抬的轿子,神气得不得了。顾阿妹大致还记得这些,也经常说给自己的子女听。逢清明、冬至、过年,她总要备一份丰厚的祭仪烧给亡父,甚至略多过自己的亡夫王虎才。解放后滚宝子不幸而去世,顾阿妹的母亲不得已再嫁他人,又生了一子一女。顾阿妹姐妹三人被送给别人,成了童养媳。顾阿妹做了街上王家的童养媳,长大后顺理成章成了王虎才的老婆。

因为是童养媳的缘故,顾阿妹和自己的婆婆关系很紧张,加上在她和王虎才成亲之前王龙宝早就结婚育子,妯娌关系也不和睦。因此之故,王虎才结婚之后,索性举家搬迁到了乡下,在一块祖留地上盖屋建园,彻头彻尾成了一个农民。当然了,王龙宝一家也是农民,但街面上的农民毕竟不一样,虽然也种地,不过一家人也就有个一两亩地种点口粮,有的甚至只有几分地,不要说口粮,连种小菜都不够。自此之后,两家人就用“街上弟兄”“乡下亲眷”互称。

之后王龙宝去世,王虎才作为叔叔,少不得要帮衬一点寡嫂和几个侄子。顾阿妹自家缺吃少穿,自然难免有所埋怨,但她到底是个吃过苦也能吃苦的人,并没有过分阻止丈夫支援他街上的几个侄儿。

王龙宝死的时候王荣林已经结婚,对叔叔王虎才给予老三头老四头的帮助自然看在眼里。等到王虎才去世后,乡下的弟弟妹妹只有老大结婚,其他两个正在结婚年岁上,还有一个老渣渣头不过上初中,只比王荣林自己的女儿大个把岁,日子过得紧巴巴苦兮兮的。偏偏老三头老四头没有出息,混得不好不说,手里紧了度量也小了,不仅没有什么贴心表示,甚至都不怎么上乡下婶娘的门,竟然有断了这门亲眷的念头。

王荣林说过他们几次,但也只能说说,他并不是这房里的老大,按道理老大才有发言权,老大不发话,他老二能跳出来主持什么公道?眼看着嫡亲的房门兄弟走得跟水一样淡薄,王荣林只能做好自己这一份,逢年过节作为代表去张望乡下的婶娘。等到乡下的弟妹陆续结婚成家,对街上自然有了很大的意见。按照乡下老大媳妇的话说,就是“亲眷就是有来有去”“一碗水要端平了放”,当着他面也说过一次,说得他哑口无言。

这些毕竟是陈年旧事,最好都烂在肚子里。这些都是王荣林一路上偶尔想起来的,如果不想起这些,没有这些作为铺垫,等一会见到婶娘,他满肚子的苦酸水怎么倒出来呢?

腊月二十四是掸尘之日,那天天公作美,出了个大太阳,而且没有一点风丝丝,太阳照得河面上竟然升起股股热气。掸尘其实就是大扫除,乡下人住的砖瓦房,一个大门,几扇窗户,光线长年不足,加上雨雪天气难免瓦漏滴水,一年下来屋顶生出好多吊吊灰,旮旯角落布满灰尘,碗柜缸沿也都有死角,需要彻底打扫干净,以取“辞旧迎新”之意。家家户户遂将台子板凳、碗橱之类搬出来,水冲布洗擦干净了等它晾干,又扎块头巾,举着掸尘的扫帚(一般是将草把绑定在竹竿头上),去够那吊吊灰,将它缠绕扫落下来。高处低处都打扫干净了,再扯下床单被罩枕套,大人小孩的衣服收拾出来,洗几脚盆,晒满门前场院。妇女们在码头挥槌的声响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