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白菜

年二十九那天早上扬起了雪,被北风头卷着,一忽儿大一忽儿小,一忽儿密集一忽儿舒缓,地面屋顶草垛上早就白了,像雪饼上的那层糖霜,只是树枝上不容易有积雪,能看到开叉处隆起来的雪疙瘩。

虽然说“瑞雪兆丰年”,可在年脚底下,这场雪确实有点不合时宜。大人孩子都窝在家里,想到哪里玩耍也都去不成,不说别的,踩了两鞋底白雪去人家家里,一暖和解冻少不得要留下两团黑墨水,自己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女人们乐得待在家里,不过是包馄饨团子炒瓜子花生做整子肉圆扎肝,省得什么事情都要留到年三十晚上急忙急躁去做,真是一年忙到头都没有个息时。

下午两三点钟,倒像是傍晚光景。天空低垂,爬上屋顶就能触碰到一般,在陡然变得狭窄的天地空间里,雪花乱飞乱撞,好像是野小子精力得不到发泄,不过是迟迟不愿落到地面。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做晚饭,烟囱管里冒起烟来。

雪能够吸收声音,除了雪落地的簌簌声,像蚕在夜里吃桑叶,很难再听到别的声响,狗不吠麻雀子不叫,一派悄没。河面没有封冻,由于在低凹处,感觉到更多大把大把的雪融入水里,让人觉得奇怪,不仅不像大雨落在水面溅出很大的声音,连水面也没有因为这些填充物上涨一些,反而显得更瘦了。

路上没有几个行人,王荣林骑着三轮车到乡下来。他裹着一件军大衣,戴顶雷锋帽,穿了双雨鞋,鞋子里面他老婆给垫了层棉花,倒是暖融融的,十根脚趾头在里面很舒服,像一窝刚出生的小老鼠团团挤在一起。他手上套着双白线手套,指头处都磨出了眼,总是有风钻进去。他手上都是老茧,皮糙肉厚,自然不怕冷。他老婆本来要让他将闺女的毛线手套戴上,但是女儿的手小,他怕把手套撑大了闺女就戴不上了。在三轮车里,是两个破蛇皮袋,上面写着“正昌饲料”的字样,用一块断砖压住。雪花不停落在蛇皮袋和砖头上,蛇皮袋和砖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路上的积雪并不厚,因为少有行人,还未遭到践踏,松软如初,骑行无碍。要等到夜里上冻后,人留下的脚印和车驰行的辙印才会结冰。那时候骑车就容易打滑,车龙头不容易当住,轻则跌倒,重则要飙到河里去。王荣林一个人骑行在这条细石子路堤岸上。在他的右手边是一条大河,他的老大和老三都是开货船的,他们的船就经常在这条河里航行。他自己的生计也和这条河息息相关,在三里开外的滩头河段养了一群走脚畜生,靠它们下蛋养家糊口。

他是家里的老二,年轻时娶了个外地的金坛婆子,十来年了还不会讲这边的方言,在这件事上吃了很多苦头,总是被人瞧不起。他看到雪花倾洒到河水里,没有一点声响,竟然为此出神,好几次骑偏了。他好像第一次发现雪花落到水里这件事情,但又说不上什么一二三来,只是觉得如卸重担,肩膀上顿觉轻巧起来,心里也再没负担,之前堵塞的那把茅草也好像被一团野火烧了个精光。

在他的左手边,在雪花飞舞里不停变换着大致的轮廓,时而是村庄,时而是庄稼地,时而是坟地,被雪花一旮旯白地覆盖住,偶尔露出黑湿的一块。大埂下面生长着杂七杂八的树木,有时一两棵孤零零地戳在那里,有时稀松疏啦的几十棵蔓延成一片,有的是松树,松针上别了满树的白花,大多是落叶树,只在枝丫的叉结上隆起个雪疙瘩。

王荣林就这样在大埂上骑着他的三轮车,右侧的大河即使有大雪纷纷落下,一路行来却毫无变化,左侧虽然有庄稼地、坟地、村庄的替换,却依然单调。在雪地里即使加上骑三轮车的他,依然乏味得很。从远处从高处看过来,王荣林在雪里的骑行,好像没有个尽头似的,难免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