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故园(第3/11页)

我认为妈妈挨打肯定同张老三有关。我竟然胆敢仇视张老三了。

我便伺机报复。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报复真是罪不可恕。张老三家房子同我家背靠着,隔了一道矮矮的竹篱笆。我扒在屋后的窗户上可以窥视张老三的后院。那里种着菜,屋檐下有鸡笼和猪圈。我当时完全把自己当做鬼头鬼脑的坏人,而不是电影里那些机智勇敢的解放军。在我恶毒而快意的幻想中,他家的菜被我拔掉了好多回,鸡和猪被我弄死了好多回。

我第一次实质性的报复行动是受到了电影《地雷战》的启发。我屙了一大堆粪,用纸包着丢到张老三的屋檐下。我等待着张老三、上海佬、他们的小女儿桃花,或他家别的什么人踩中了地雷,滑倒在地,弄得满身臭粪。我监视了三天都不见有人踩中我的地雷。第四天,张老三看见了那包粪,用铁锹掏进了菜地。随后骂桃花屎尿乱屙。桃花死不认账,说她都屙在菜地里。我很后悔自己白白给他家菜地施了肥。

直到那天看见了桃花蹲在菜地里的白白的小屁股,我才改变袭击目标。我求哥哥给我做了一个橡皮弹弓,寻机射击桃花的屁股。我躲在窗户后面瞄准。弹弓在我想象中成了冲锋枪之类的精良武器。桃花是《地道战》中的山田大佐,摸着屁股丑恶地叫喊。可没有一次成功。我射出的石子都被竹篱笆挡住了。

对桃花屁股劳而无功地袭击了大约半年,我上小学了。桃花与我同班。桃花很小巧,不像她妈妈。桃花从来不同我讲话。

好像是这年寒假,妈妈对我说:你船哥要复员了。

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他的身世我长大以后才弄明白。船哥乡里人叫船坨。他一岁多的时候,父母死了,又没有别的亲戚。我们家同他家算是一房脉下来的,但已出五服。祖父怜孤惜幼,收养了他。解放时,船哥已五六岁了。干部严厉警告过我爸爸妈妈,船坨是劳苦人民的后代,不准亏待他。船哥十九岁时当了兵,那年我才三岁,没有记事。船哥当兵四年从未探过家。听说每年在部队过年的时候,他都非常激动,说共产党是我亲爹娘,部队就是我的家,所以他入了党。

船哥要回来了,妈妈好像很高兴。她叫哥哥姐姐收拾了我家东头的两间房子,准备船哥回来住。

船哥是骑自行车回来的,后面驮着背包和军大衣。一伙小伢儿跟着跑。

船哥很干瘦,讲复员军人那种普通话。

船哥将行李放进屋里后,拿出一包糖舍给小伢儿吃。逐个问这是谁的小孩子?我们那里管小孩子叫伢儿。所以觉得船哥很了不起。轮到问我时,我胸口怦怦跳。船哥是我家的船哥。可船哥只是淡淡啊了一声。过后我问妈妈,我家同船哥亲不亲?妈妈看都不看我,只是叫我以后不要到他家去。我很不明白。

船哥刚回家那几天没有事,就摆弄那部自行车。小伢儿围着看。船哥皱着眉头,表情专注,左敲一下,右扳一下。我很羡慕那些小伢儿,但妈妈不准我过去。后来我想那部自行车其实并没有毛病。

几天以后船哥骑自行车进城,晚上走路回来了。自行车原来是从县武装部借的。

船哥从来不进我家门,也不听见他喊过我的爸爸妈妈。他白天穿着黄军服出工,不太同社员言笑。晚上在房里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把他唱的歌都叫做军歌。

船哥的军用普通话、军服和军歌对我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有一天下大雨,队上歇工。船哥在家里唱军歌。我默默地学唱。我正入迷,突然歌声停了下来,好久不再接着唱。我悄悄地跑出去,伏在他家门缝儿往里看,见船哥也像我一样伏在壁板上。以后每当军歌戛然而止的时候,我见船哥都是这样蹲在那里。船哥更加高深莫测。几次都想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爬进他房里,侦察一下经常蹲的地方,都没有得逞。有一天,当他的军歌又止住的时候,我灵机一动,想跑到屋后去看个究竟。我偷偷摸摸地穿过我家厨房,往那个神秘的地方跑。船哥屋后是我家厕所。我轻轻地推了厕所门。谁呀!原来是姐姐在解手。后来我发现每当姐姐上厕所的时候,军歌就停了。我稀里糊涂地将船哥的作为同张老三联系起来。我不再学他的军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