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乡

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带着我爸妈的洋女婿回国省亲。对于我结的这个“洋婚”,我父母始终没有明言的赞同与反对。他们的内心独白大概是:“难道这是真的?”

爸妈离异后,各居南北二京。事先已想妥,这个家庭政治平衡可不能玩砸了:南、北两京城我跟洋女婿得各住八日;一处多住了,怕是会有厚此薄彼之嫌。我是无所谓:我整个这个人是父母美德与恶习的集大成,我根本没意愿对二老择出亲疏。只是洋女婿有意见,他认为北京大而物博,自然该大住;南京呢,小住为佳。我说:“你要想当好中国人家的女婿,第一步就是听我的,我是说在中国境内。”

在上海吃了几天黄鳝,挤了几趟淮海路,乘火车北上。一路看,“正是江南好风景”。车倒舒适,有空调,有昂贵的无锡排骨和可口可乐。到南京太阳将才落进长江,剩的就是热。那个热像往身上裹一层热的胶膜,想往下揭它,又知揭不掉。

妈妈显然才去了发廊,头发刚刚出笼。跟我握手时,眼睛不断去看洋女婿,潜台词是:这回噩梦成真了。

“住处给你们安排好了——住晓明丈人家。”我妈说。

晓明是我继父的儿子,当下随父母携老婆南迁,在深圳开公司,说是苗头不错,一时回不来南京。

洋女婿马上道谢,但表示他宁愿住旅馆。

我用英文温和地请他闭嘴。“妈,恐怕不方便。”我说。

妈说:“哎哟,我提前三天就把房子清扫干净了!”

顾虑到妈妈那三天汗流浃背的清扫,我们答应去住。省一笔旅馆费也乐得。妈说那房子的客厅装有一个窗式空调,哪里还及不上旅馆?算不上三星,二星一定够格啦。淋浴也有,就是水势小,跟人拿嘴吐的一样,妈又说。

雇了一辆机动三轮车,连人带货就往那住处去了。一路上的南京人都朝这个坐三轮的洋人行瞠目礼,怕他偌大个人把车坐翻掉。有人还“欧欧”吼一嗓子,没有好意也没有恶意。我心想,我们不成了个游行动物园?

到了那弄堂口时,一辆巨大的卡车正堵在那儿,我们的三轮车进不去。等了一会儿,见大卡车上有人上上下下地搬箱子。

司机说:“有得搬哩!”

过了十分钟司机又说:“还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又过十分钟,司机不高兴了,叫我们结账下车,自己拖着上百磅重的两个行李进弄堂。妈跟他吵,说这条弄堂有半里路长,司机说,已经等掉了他半小时的生意了。

我们拖着箱子走进弄堂时,家家都在吃晚饭。天热,家家都把小桌子小椅子摆在门外面。饭菜都很简单,人们边吃边看我们,同时大声说:“咦,外国人!”

箱子的轱辘滚在麻坑的路面上吵死人,真是很不识时务。更多的人夹在窄弄堂两边,对着我先生说:“咦,老外,老外!”

这个老外倒不腼腆,自己也说:“老外,老外。”

听到老外讲中国话,人们都快活了,弄堂里又添一成热闹。我妈说:“这里没来过外国人。”

楼房没电梯也没电灯,人们此时都跟到了楼梯口,看我们如何把两个大行李往上搬。都觉得老外搬东西的笨拙模样太好玩,于是就看他搬,绝不上来搭把手。从一楼把行李搬到五楼,我们三人都流汗流成了湿人。

房是很大,有四间屋,有空调的客厅没有人睡的地方,妈建议我们将大床垫抬到客厅,搁在地上睡。

“天热,没那么多讲究;什么客厅卧室?哪样舒服哪样来!”妈妈说。说完她就告辞了,好让我们早些歇息。

一小时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对我先生说:“这空调一点冷气也没有。”

他将手伸上去,试一会儿那里面出来的风,说:“仔细感觉,还是有一点点冷。”他这人一向能在坏事中找出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