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也不过是哀歌姜夔(第2/2页)

曾经无比留恋扬州的杜牧,如果现在故地重游,一定会惊愕莫名的。其实何止是杜牧,所有那些在扬州有过美好回忆的人们,谁不会为这天塌地陷的变故而震惊呢?杜牧的诗句中,不会再有豆蔻梢头的妙语;李白的笔下,不会将扬州与烟花三月草长莺飞联系在一起;杜甫不会再费心去抑制自己东游扬州的欲望,而张祜笔下的人间天堂,已经成为人间地狱。二十四桥仍在,但是物是人非,怎能不激起人无限的伤感!

“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姜夔《琵琶仙》)那就沉默吧!桥在沉默,桥下的清波也在沉默,清冷的月色也在沉默,桥边的芍药花仍然沉默。这样的沉默,令人想起鲁迅先生所讽刺的如“羲皇时的太平”(《阿Q正传》),更让人想起他的另一句名言:“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可是,在屈辱中建立的南宋,似乎从来没有在沉默中爆发的决心和勇气。“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陆游《夜读有感》)武人的刚强,已经被专制的齿轮消磨殆尽,文人的豪壮,也已被无数的先例弄得心灰意冷。士兵无法忘记伤痛,百姓无法忘记伤痛,就连无生命的池塘树木都无法忘记伤痛,但是帝王与公卿大臣们的健忘症却比任何时候都严重。虽然据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可是如果不忘记过去就意味着终生的苦痛,那个对过去念念不忘的辛弃疾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因此,不如忘却吧,在忘却中沉默,在沉默中更加忘却,一直走向灭亡。

此时,偶有一点声音,也早已不是怒发冲冠的呐喊,而是喃喃自语的哀歌了。当无法在现实生活中解救急难的时候,文人就很聪明地退而求其次,在文字上表达自己的苦痛。这苦痛似乎关联现实,其实与现实无涉,既不会上干天听,下面的蠢蠢小民也不会懂得。于是,文字从山河退回了书斋,再次成为小圈子里的玩物,成为彼此欣赏标榜的工具。所以,姜夔不无自得地特地强调,这首诗曾得过千岩老人的青眼,赞誉其有“黍离之悲”。(“黍离之悲”详见前章《万里江山知何处》——笔者注)千岩老人名叫萧德藻,姜夔曾向他学诗,后来娶了他的侄女。也许姜夔对老师的评价是颇为得意的,可是在我看来,这句自我感觉太好的补叙却让人大倒胃口,就像是一个在正在台上倾情演出的悲剧演员,自己慷慨激昂,也把下面的观众惹得满脸泪水的时候,突然收起表情,严肃地说:“专家都说我这段戏是演得最好的。”此时,下面的观众怎能不一片哗然!表演者只会以演技相标榜,不管自己扮演的是忠臣孝子还是逆子贰臣,只要装扮得像,就是最好的演员,其本质,已与乡间出殡、丧家雇请的哭丧者没有区别了。

不过,哀歌唱得再好再感动人,也是于事无补的,因为哀歌者,无非也就是哀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