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访谈的故事(第2/24页)

九点不到,我开始竖起耳朵听电梯的声音,但是没有一点动静。九点整,门铃响了。我打开门:一个棕色头发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站在面前,他穿着灰色西装和蓝色衬衫,打着领带。显然他是爬楼梯上来的。根据我原先想好的,我请他出示证件。他目光犀利地看了我一眼,对着我居高临下地笑了笑。他晃了晃他的证件,还没来得及让我看一眼上面的名字或照片,就又迅速地放回了口袋。

他已经在房间里了。他环视着书架、书桌,还有穿着汗衫和牛仔裤的满面倦容的主人。

“您有针线吗?”

我们对手戏的第一幕已经很不同寻常了:被审者严肃地要求审查者出示证件,但是还没等他扶正鼻翼上的眼镜,对方已经“唰”的一下把证件放好了,像变魔术一样。第二幕更有意思:我们活脱脱就是那出法国戏里的两个角色——又矮又胖的帕塔熊和又高又瘦的帕特。瞧瞧帕塔熊,穿着拖鞋,身体臃肿,是猎物;再看看帕特,幽雅的猎手——这是猎手队伍里的新生力量,数量稀少。一走进房间,他就看着那个面色苍白、有些古怪的老先生,非常和蔼地说:“您知道吗?您很像我父亲……”猎手巧妙地装作没有看见猎物的恐慌,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书架。我没有动。

“我刚才上楼的时候,裤子上的一个扣子掉了。”他把扣子给我看,又指了指扣眼,那里确实少了一粒扣子。是不是他为了能一个人在客厅里待一会儿故意把扣子扯下来的?他怎么知道客厅里没有针线,需要离开客厅去拿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想在客厅里安放一个窃听器来代替我那个已经离岗的朋友吗?我已经掉进了他们喜欢的那个陷阱——妄想症。如果他们真的想安装什么东西,他们随时都可以做。我是不是应该将计就计把闹剧演下去?翻筋斗或走钢丝?我用父亲般慈爱的笑容来回应他孩子气的微笑。我们都很有教养地笑着,两个人都表现出虚伪的热情。

我在卧室里慢慢地找着针线盒,最后,像剧本所写的那样,我把针线盒递给他,让他挑选毒针和魔线。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开始小心翼翼地缝扣子,而我,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这出小戏在我们的合作下慢慢地展开了。

“您还生气吗?”他温和地问道。

这个突然的问题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没有回答,等着他缝好扣子,看看他能不能问得具体些。

“几年前的那次访谈,那次给您带来麻烦的访谈。您还生气吗?”

不,我得承认我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我得承认我前一个晚上想象的剧情里不包括这一幕。我本应该慎重地想一想怎么回答,但是我脱口而出:“是的,非常生气。”

我并没有准备严肃地回答他的问题。在他提到的那次访谈里,我说过,我们不应该严肃地对待官僚,那只会提高他们的身价,因为,“你反对他们,说明你把他们太当回事,无意中反而加强了他们的权势,承认了他们的权威。”但是,我忍不住地想做出反击,我没有忘记那件事,那些监视我、在舞台侧面导演这出戏的人显然也没有忘记。

四年前,1981年的夏天,就在最后一届作家会议召开之后不久,我接受了一个著名文学评论家的采访。在那次会议上,作家们对官方的文化政策及其他一切官方政策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抗议。那些发言后来都没有公开发表,为了防止留下任何“证据”,代表们不能带录音机进入会议厅。整整三天,我们被关在一个陈设精美的大厅里,我们被允许畅所欲言,监察组记下那些最大胆者的名字,为国家安全局记录下所有一切:幼稚的口号、笑声和口哨声、激动、鲁莽还有我们孩子般的相聚带来的难忘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