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8页)

托马斯·马特尔是在九年后的几乎同一天去世的。他一辈子都希望自己能在工作时死去,然而他没能如愿。

他在公司营地上唯一的浴盆里洗澡时睡着了,那是一个把镀锌的铁凹陷起来做成的庞然大物,有个厨师收了一些报酬把它租给工人们当浴盆用。当他醒来的时候,水已经冰冷了,他就这样着凉了,再也没能恢复过来。

连续几天夜里,他浑身发着大汗躺在他的小木板床上,嘴里胡言乱语,不是说他已经离世很久的母亲,就是讲那些“喝人血的森林魔鬼”。

有一天早上他忽然起床了,说他已经好了,要去工作。他穿上裤子,走到门前,对着太阳抬起头,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死了。他被葬在村庄墓园旁边那块陡峭的草地上,公司从村子里买下了那块草地。几乎所有在营地的工人都参加了他的葬礼,和他道别,仔细倾听了一位工长简短的悼词,悼词讲的是大山上辛苦的工作和马特尔纯净的灵魂。

到一九四六年比特尔曼公司宣告破产时,托马斯·马特尔是公司正式承认的,在运营期间死在工作岗位上的三十七位工人之一。

事实上,从三十年代缆车索道建设快速扩张开始,有远远多于这个数字的人为了修建索道而丧命。“每一个缆车车厢下都有一个冤魂。”马特尔在他生命最后几个夜晚里有一次说过。但是那时候其他人已经不怎么把他说的话当回事了,因为他们认为,持续的高烧已经把他最后剩余的一丝理智都从脑子里烧没了。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在比特尔曼公司的第一年就这样过去了。万登山峰的一号空中缆车索道(这是官方名称,只有村长和游客使用。因为两个湛蓝的缆车车厢,尤其是它们扁平的车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村长夫人丽泽尔,当地人都称之为“蓝色丽泽尔”)在山顶缆车站举办的盛大开幕典礼中开始投入使用了。

一大群外来人,衣装典雅,穿着很薄的西装以及更薄的礼裙,挨着冻站在礼台上。牧师对着寒风呼喊着他的祈福,他的长袍在身体四周飘荡着,像一只寒鸦把自己的羽衣抖乱了一样。

艾格尔和他的工友分散着站在“巨人的头颅”下的山坡上,每一次看到礼台上的人们鼓掌时,他就把双臂高举起来,把他的欢欣鼓舞和振奋激昂欢呼出来。在他心里,感觉到一种独特的宽广和骄傲,他觉得自己是一桩伟大事情的一部分,这桩伟大的事情远远地超出了他个人的力量(包括他的想象力),而且他认为自己意识到了,它不仅将改善山谷里的人们的生活,甚至也将以某种方式把整个人类向前推进。

自从几天前“蓝色丽泽尔”在试运行时第一次成功地摇晃到高空后————虽然在向上滑行时轻微地一冲一冲,但是确实没发生任何故障————好像巍峨的群山都失去了一些它们原本永恒的宏伟壮丽。

接下来还会修建很多索道。公司几乎延长了所有工人的合同,汇报了将要总共修建十五条空中索道的项目计划。其中有一项令人惊叹的构造设计,他们准备用在露天下摇晃着的木椅,而不是缆车车厢,来运送游客和他们的背包以及滑雪板。艾格尔觉得这个设想有点可笑,但是他暗地里还是很钦佩那些工程师,他们可以在脑子里勾画出这么奇妙的东西。而且显然,不管是暴风雪还是夏天的酷热,都不能黯淡他们的信念,也不会混浊他们时刻擦拭得没任何瑕疵的皮鞋上的闪亮光泽。

艾格尔又活了半辈子后,或者说,将近四十年后,在一九七二年的夏天,他站在同一个地点,观察着他头顶上空高处当年的“蓝色丽泽尔”索道上那些银光闪闪的缆车车厢。它们平缓流畅地飘向山顶,索道发出的嗡嗡声轻到几乎让人听不到。在山顶平台上,车厢的门随着一声长长的呲呲声轻轻地打开,放出一堆来郊游的人。他们向各个方向涌去,像一群彩色的昆虫一样分散在山上的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