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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拥有世界文学多数重要作品的原著,因此我几乎对它们看也不看。但是,只要那里有希伯来文版的书,我如果没有真正阅读,至少闻闻它。我会尽一切努力。

当然,我也阅读《达瓦尔》上每周一期的儿童栏目,以及每个人甜点单上都有的那些儿童文学作品:莉娅·戈尔德伯格和范妮娅·伯格斯坦的诗歌、米拉·洛贝的《孩之岛》以及纳胡姆·古特曼的所有作品,罗本古拉的非洲、比阿特丽斯的巴黎、特拉维夫周围的沙丘、果园和大海,所有这些都是我最初游弋享乐世界的目的地。耶路撒冷和特拉维夫——已经成为大世界的组成部分——的差异,在我看来,就像我们寒冬般的黑白生活和充满色彩、夏日与光明的生活之间的区别。

茨维·里伯曼—里夫尼的《在废墟上》是部尤能抓住我想象力的作品,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很久以前,在第二圣殿时期,有一个偏远的犹太村庄,宁静地坐落在高山、山谷和葡萄园中间。一天,罗马军队来到此地,把所有的村民,男人、女人和老人全部杀光,抢夺他们的财产,纵火烧毁建筑物,继续向前赶路。但是,村民们在大屠杀发生之前便把小孩,尚未满十二岁无法参加保卫村子活动的小孩,藏进一个山洞里。

灾难发生后,孩子们从山洞里出来,看到村庄毁于一旦,他们没有绝望,而是召开类似基布兹举行的全体成员集会,经讨论决定,生活必须继续,他们必须重建满目疮痍的村庄。于是他们成立委员会,女孩子们也在内,因为这些孩子不但勇敢勤奋,而且进步开明,让人惊叹。他们一点一点,像蚂蚁一样劳动,设法治愈残存的牲畜,修理牲口圈和牛棚,修复烧毁的房屋,重新在田间开始劳作,建立起一个儿童模范社区,某种富有田园色彩的基布兹,鲁宾逊似的社区,里面没有一个礼拜五。

这些富于梦想的孩子过着均分与平等的生活,没有一丝阴影,既没有权力斗争,也没有你争我夺,嫉妒成性,既没有肮脏的两性关系,也没受死去父母冤魂的缠绕。不折不扣,与《蝇王》里孩子的遭遇截然相反。茨维·里夫尼当然打算给以色列儿童描绘出鼓舞人心的犹太复国主义寓意:荒漠上的一代人都已经死去,代之而起的是国土一代,大胆勇敢,凭借自己的力量提高自己的地位,从大屠杀到英雄主义,从黑暗到光明。在我自己的耶路撒冷版本中,在我脑海里的一连串臆想中,孩子们并非只挤牛奶、采摘橄榄和葡萄便可以心满意足,他们发现了一个武器秘密藏匿地点,或更好的是,他们设法设计并制造机关枪、迫击炮和装甲车。要么就是“帕尔马赫”设法把百代以后出产的这些武器,偷运到《在废墟上》的孩子们张开的双手中。茨维·里夫尼的(以及我的)孩子携带这些武器,急忙奔向马萨达,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那里。他们从背后发起强有力的拦阻射击,用命中率高的长管炮以及致命的迫击炮,他们出人意料地攻击了罗马军团——正是这支军队杀害了他们的父母,而现在又修筑斜坡,直捣马萨达的石筑堡垒。这样,正当埃里扎·本—亚伊尔注就要结束他那令人难忘的告别演说,最后一批马萨达卫士就要拔剑自戕,不做罗马人的俘虏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和年轻的勇士突然来到山上,把他们从死亡线上解救出来,把民族从险遭失败的耻辱中解救出来。

而后,我们在敌人领土上作战,我们把迫击炮安置在罗马七丘上,把凯旋门击得粉碎,使皇帝下跪。

或许这里隐藏着另一种病态的不正当的快感,茨维·里夫尼在写书时肯定从未想到过的一种阴暗、俄狄浦斯似的快感,因为这里的孩子们埋葬了自己的父母,埋葬了所有的人。整个村庄没有留下一个成年人。没有父母,没有师长,没有邻居,没有叔叔,没有爷爷,没有奶奶,没有克洛赫玛尔先生,没有约瑟夫伯伯,没有玛拉和斯塔施克·鲁德尼基,没有阿布拉姆斯基夫妇,没有巴·伊兹哈尔夫妇,没有莉莉亚阿姨,没有贝京,也没有本—古里安。因此,犹太复国主义特质那备受压抑的愿望,以及我一个孩子备受压抑的愿望,奇迹般地得以实现,这个愿望就是他们必须死去。因为他们如此格格不入,如此难以承受,他们属于大流散,他们是荒漠中的一代人。他们一刻不停地要求你,命令你,不让你有喘息之机,只有当他们死去,我们才最终可以向他们展示我们自己什么都可以做。无论他们想要我们做什么,无论他们如何期待,我们都能圆满实现。我们耕耘,收割,建设,战斗,赢得胜利,但前提是他们不存在,因为新希伯来民族需要与之断绝联系,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要年轻、健康和坚强,而他们老了,虚弱,复杂,有点令人反感,颇为滑稽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