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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亚阿姨,你完全错了。我永远不会成为作家或者诗人,也不会成为学者,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我没有情感。情感令我厌恶。我要当个农民。我要住到基布兹里。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当个毒狗的人。用装满砷的注射器。”

春天,她稍见好转。春天的节日——树木新年注那天,国家临时议会主席哈伊姆·魏兹曼在耶路撒冷宣布立宪会议——即第一届议会开幕,早晨,妈妈穿上她那条蓝裙子,建议父亲和我跟她到特里阿扎丛林小游。我觉得她穿这件衣服举止优雅,显得很漂亮。当我们终于离开装满图书的地下室,出门走进春光时,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暖慈爱的光。父亲和她手挽着手,我稍微跑到前面一点,像只小狗崽,因为我想让他们互相说说话,也许因为我太高兴了。

妈妈做了一些奶酪三明治,里面夹着西红柿片、煮鸡蛋、红青椒和鳀鱼,父亲自己榨了一瓶不冷不热的橘子汁。我们走到丛林边上,铺了一小块油布,伸开四肢躺在上面,吮吸饱尝冬雨的松林散发出的气息。嶙峋的山坡长出一层厚厚的绿茸毛,正透过松树窥视着我们呢。我们可以看见约旦边境那边阿拉伯小村淑阿法特的房屋,尼比萨姆维尔的纤细光塔耸立在地平线上。父亲说,在希伯来语中,“丛林”一词和“聋”、“安静”、“勤勉”、“耕耘”等词意义相近,又对语言之魅力发表了一小通演说。妈妈因为情绪特好,所以又给他说了一大串同义词。

接着她向我们讲起一位乌克兰邻居,一个机敏、英俊的男孩,他可以确切地预见哪天早晨黑麦会发芽,甜菜什么时候会吐出嫩叶。所有非犹太民族的姑娘都为斯蒂凡这个男孩发狂,他们管他叫斯蒂凡沙或者斯蒂欧帕,可他自己却疯狂地爱上了塔勒布特学校的一个犹太老师,他爱得如此深切,以至于曾经想在河中湍流里结束自己的性命,但是他又是个出色的水手,沉不下去,他漂到了河畔的一个庄园,庄园的女主人引诱了他,几个月之后,她给他买了一个小酒店,也许他依旧待在那个地方,由于饮酒过度,沉湎女色,变得既丑陋又臃肿。

这一次妈妈使用“沉湎女色”一词时,父亲忘了要制止她,甚至也没有大喊“孩子在呢!”他头枕着她的膝头,伸开四肢躺在油布上,嘴里嚼着一片草叶。我也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油布上,头枕在妈妈的另一个膝头上,嘴里嚼一片草叶,让令人沉醉的温暖气息充盈肺腑,空气中充满了清新的芬芳,昆虫嗡嗡,在春意中陶醉,被冬天的风雨洗涤得干干净净。倘若时间就此定格,写作也就此定格,在她去世两年前,那个春天的树木新年,我们三人在特里阿扎丛林时的画面定格:我妈妈身穿蓝色连衣裙,脖子上优雅地系了条红丝巾,笔直地坐在那里,显得十分漂亮,而后倚在一棵树干上,一个膝头躺着我的父亲,另一个膝头躺着我,冰凉的手抚摸我们的脸颊和头发,头上,群鸟在洗过的松树上唧唧喳喳,那该有多好。

那年春天她确实好多了。她不再夜以继日地坐在椅子上面对玻璃窗,她不再看见光就退却,或听到任何响动就惊悸不已。她不再不管家务,连续几个小时看她自己所喜欢的书。她的偏头疼稍见好转,几乎恢复了食欲。她再次仅用五分钟就在镜子前梳妆完毕,轻轻敷上一层香粉,抹点口红和眼影,梳头,再用两分钟站在敞开的衣柜前挑选,出现在我们大家面前时神秘、漂亮、光彩照人。以往的客人重新出现在我们的房子里,巴—伊兹哈尔(伊萨勒维茨)夫妇,阿布拉姆斯基夫妇,对劳工运动深恶痛绝的虔诚的修正主义者,汉娜和哈伊姆·托伦、鲁德尼基夫妇,但泽城来的托西亚和古斯塔夫·克洛赫玛尔,他们在盖乌拉大街上开了一家玩偶医院。男人们有时迅速而不好意思地瞥一眼我的母亲,又急急忙忙地避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