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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是忘记了耶路撒冷底层住宅的房子有多么黑暗,即使在夏天早晨。黑暗向我敞开大门,那是充满棕色气息的黑暗。从黑暗中传来令我记忆犹新的鲜活声音,一个喜欢语词的自信女孩的声音,对我说:

“进来吧,阿摩司。”

随即又说:

“你也许想坐在院子里?”

接着又说:

“你喜欢味道淡淡的冰镇柠檬汽水。”

接着又说:

“我得更正自己,你过去喜欢味道淡淡的柠檬汽水,也许已经有了改变。”

自然,我现在正在记忆中重建那个早晨和对话——好像以七八块依然立在那里的石头为基础修复一座毁弃了的古代建筑。但是在立在那里的石头当中,真真切切依然如故的是这些既非重建也非杜撰的语词:“我得更正自己……也许已经有了改变。”在1976年6月末的那个夏日早晨,杰尔达千真万确对我说过此话。在我们甜美的夏天过去二十九年后,在我写下此页内容的夏日早晨的二十五年前。(在我阿拉德的书房,在涂得一塌糊涂的本子上,在2001年7月30日:因此这是一次客访的回忆,那次客访在当时也意味着令往事历历在目,或者是抓挠旧日创伤。在所有这些回忆中,我的任务有点像一个人在努力从某种东西的废墟中挖出来的石头上建构着什么,而这东西本身也是从废墟的石头上建构起来的。)

“我得更正自己,”杰尔达老师说,“也许已经有了改变。”

她说此话时可能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方式。比如,她可以说:也许你不再喜欢柠檬汽水了?或者:你现在喜欢味道浓浓的柠檬汽水了?或者她可以非常简单地问,你喜欢喝点什么?

她是个非常精确的人。其目的在于暗示她和我之间、我们的秘密过去(柠檬汽水,味道不浓),愉快地,没有痛苦,但在这样做时没有让现在隶属于过去(“也许已经有了改变?”——用一个问号——这样来给我提供了选择的空间,而且也使我肩负着继续客访谈话的使命。是我发起了这次客访)。

我说(当然是面带微笑):

“谢谢。我很愿意喝以前那样的柠檬汽水。”

她说:

“我也这么想,但是我觉得应该问问。”

而后我们一起喝柠檬汽水(代替冰盒的是只小冰箱,从已经过时的样子可以看出它的年龄)。我们缅怀往事。她的确读了我的书,我也读了她的,但是就这一话题我们只谈了五六分钟,仿佛急急忙忙走过一段不安全的道路。

我们谈论纳哈里埃里夫妇、伊莎贝拉和格茨尔的命运,谈论共同的熟人,谈论凯里姆亚伯拉罕的变化,以奔跑般的速度提了一下我父母和她的亡夫,他在我来访前五年便已经去世,接着我们重新以行走的速度谈论阿格农,或许也谈论托马斯·沃尔夫(《天使,望故乡》在那时已经翻译成了希伯来语,不过我们可能都读过英文版的)。当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时,我非常惊愕地看到,房子的变化微乎其微。沉闷阴郁的棕褐色碗橱涂着一层厚厚的清漆,依然像条老看家狗那样蹲伏在它平时待的角落里。陶瓷茶具依然在玻璃隔板后面打盹。碗橱上放着杰尔达父母的照片,他们看上去比她现在要年轻,还放着一张男子的照片,我想象那一定是她的丈夫,但我还是问了他是谁。她的眼睛突然一亮,顽皮地闪烁,朝我咧嘴一笑,好像我们刚刚一起干了什么错事,接着她振作起来,只是说道:

“那是哈伊姆。”

那张棕色圆桌随着岁月的流逝似乎已经萎缩。书架上放有发旧的祈祷书,黑色封皮已经磨损,还有一些新宗教大书,装帧华丽,配有烫金压花,还有薛曼的西班牙时期希伯来诗歌史,许多诗集和现代希伯来小说,还有一排平装书。我小的时候,这些书架显得非常庞大,而今看上去只有齐肩高。在碗橱和几个架子上,有银制安息日烛台,各种各样的哈努卡灯盏,用橄榄木或铜制作而成的装饰品,抽屉柜上放着一盆黯淡的盆景植物,还有一两盆放在了窗台上。一派充满棕色气息的昏暗景象,分明是一个宗教女性的房间,并非一个苦修者的所在,而是一个离群索居矜持寡言外加一点沮丧之人的所在。的确如她所说,有一些变化。并非因为她上了年纪,抑或因为她变得赫赫有名并受人爱戴,而也许是她变得热切了。